殷寒帮绣娘把布匹搬回去后,便?寻了片空地带小石练剑。
他的素剑碎了，只好随手捡了枝条代替。
殷寒微微屈身，问低着头的小石：“你想学什么样?的招式？好看的，还?是实用的,我都可以教你。”他试图看到小石的神色,可小石微微地躲闪。
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颤着声?音说：“都，都可以，我都喜欢。”
殷寒沉吟：“什么叫‘都可以’，‘都可以’这个回答我不喜欢。”
小石似乎茫然了,抬头看他,一双水眸坠着颤抖的星光，“那我改一下……就最?简单的,”求着他似的,底气不足,“可不可以……”
殷寒失笑,“可以。”他揉了揉小石的头发,倒是有些无奈。
他这个人?最?是喜欢心疼别人?,谁要是摆出一副弱者的姿态,殷寒第一个举手投降。眼前的小石就是这样?,殷寒觉得自己的热心肠见了这样?的人?都要泛滥了，不由?自主地就温柔起来?。
不过，这孩子哥哥那么高傲从?容，怎么他却这么羞怯秀气。
殷寒叹气，负手立，语气温和：“那我开始了？”
小石偷偷抬起头,憧憬地看了他两眼。
十二仙山的剑法殷寒不能教小石，不过剑宗的倒是可以。宋行止开宗立派的理念与一般仙门不大相同，在他看来?，剑术心法皆可分享，我悟出一二，那便?告知天下人?，天下人?若有所得，他宋行止也虚心学习。
故而剑宗剑术心法没有强烈的个性，门槛极低，包容、有力量。谁都可以学，但善于学习思考的人?一定?修得更为精进。
“看好了。”
殷寒使剑由?左至右，手腕微微用力往下勾去，点剑而起，身影轻盈如?还?巢归燕。
所谓剑，平生宏愿，不过历遍山川，护想护之?人?，一生从?容自在，无愧于心。
这是宋行止说的。
提剑时，与十二仙山剑法不同，剑宗剑法讲求真情，你得具体到人?与物，才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人?心藏剑，剑证真心。
归剑时，绷直的枝条失了灵力，垂头丧气地瘫软。
殷寒笑问：“看清楚了吗？”
小石踌躇难安，低下头去，“看清楚了，但是……”他一顿，“太难了。”
“可不可以……”小石头低得更低，声?音嗫嚅一般，“哥哥可不可以手把手教我？”
他说话的声?音太小的，像是雨滴垂在碧叶上，若是不细听都不知道他说了话。
殷寒当?然没听清楚，凑得近了些，疑惑：“你说什么？”
小石连忙摇头：“没什么，我错了。”
他伸出手接过殷寒的枝条，手很凉，带着薄薄的汗，似乎有些紧张。
殷寒安抚：“你试试，不难的。”
“好。”小石终于露出点苍白的笑容。
小石的底子很差，但好在使剑时没有方才的羞怯，足尖着地的角度不差分毫，让殷寒惊奇。
他练完一半，拘束地站在那里，小声?求评价：“怎么样?？”
殷寒颔首，赞：“很不错。”比宋重明学得快多了，初入门这般，算是极有天赋了，笑：“那今日就这样?吧，改日再?学？”
话音落，小石似乎有些意外，问：“就一招吗？”有些急，“不能再?教点别的，多一个也好？”
这么贪心？殷寒失笑，抱着剑，反问：“那你还?想学几?招呀？”婉拒，“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小石眼睛里满是失落，像是只被主人?抛弃的狗崽，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殷寒笑：“不过呢，你若是带我去个地方，我就改日再?教你一招。”
小石的眼睛像是星子落如?潭水，亮了起来?，问：“哥哥请说。”
殷寒问：“你认识去无常道的路吗？若是认识，带我去的话，我改日便?再?教你一招。”
小石没有犹豫，轻轻颔首：“当?然认识，哥哥随我来?。”
无常道在魂断山的另一侧，从?前应当?是条官道，只是现在废弃了，路边堆着森森骸骨，积了不少尘灰，杂草丛生。
殷寒走在前面，认真审视这条道路。
路的边缘有错落的新脚印，足宽而长，似是成年男子，旁边有剪刀砸下尖锐的坑，一路向前，延伸到视线的终结。
殷寒看向身后的小石，问：“你们平时会来?这里吗？”
“不会啊，”小石摇头，小声?，“家里人?不准来?。”
“哦，”殷寒沉声?，那看来?无常道这里可能有危险，他抓住了小石的手臂，告诫：“那你跟紧了我，不要走丢了。”
沿着脚印朝前，一路静悄悄，只有轻微的风声?，可走到脚步尽头却有了轻微的呜咽声?。像是蠢笨的野兽发出的闷闷笑声?。
殷寒眼中划过一丝惊讶，他看到了一群醒尸，没有风干的。其中几?个乖巧地坐在树墩上，还?有几?个迟缓地站在平地上，在比划着什么动作。停下后，齐齐鼓掌，像是哄孩子。
他们围成了一个圈，中间留出了一个人?的空隙，应当?是回应着什么。
可偏偏出现在无常道，就让人?费解了。
看脚印，缝尸匠是来?过的，且新旧不一，应当?是来?过很多次。
以他上一次在迷障中狠绝的表现，对于一群笨拙的醒尸应当?是会杀尽的，那么怎么会停在不远处，一次次来?这里，连靠近都不敢。
一个连话都不会说、失去了爽灵的人?，是怎么凭借直觉做出这样?的事情？
殷寒往前迈出了一步，就被身后的小石拽住了。小石的眼睛湿漉漉的，载着忧心：“哥哥，那边看起来?不太安全，你要不然还?是……还?是别去了吧。”
殷寒失笑，转过身安慰：“没事，打?得过他们，我就上去看看，你呆在这里不要乱动。”
话说完，便?朝那群醒尸走去。
醒尸没有智商、不会说话，也没有什么攻击性，根本不足为惧。殷道衡说这群东西有的时候听话的像是畜生，若是遇到了年份久的，皮脱落了，牙齿掉光了，连咬人?都像是轻轻的吻。即便?是再?废物的仙门纨绔，也可以一拳打?飞一个。又何况是他？
殷寒的靴子碰着地面尘土时发出窸窣响，和着风吹拂声?，提醒了这群醒尸。
未有几?步，他们便?警觉地齐齐转过头，同样?青得发灰发紫的脸上收敛起方才的滞缓笑容，没有了神情。
他们像是被殷寒吸引，佝偻着背往殷寒的方向走。醒尸似是垂暮老人?，停下来?缓慢地抬手，将殷寒固定?住。
殷寒没有动，他想弄明白这群醒尸做什么，缝尸匠又是为何如?此本能地克制。
腥臭的味道钻进了殷寒的鼻息，醒尸胡乱凑近了查看，去在研究了一番后将他松开了。
没有攻击他，只是面面相觑，复又摇头。
意思应当?是“不是”。
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某个人?吗？
他们在等人?？
殷寒心中疑惑，瞧着醒尸失望地回到树墩旁，再?次表演、鼓掌，又变成了方才那样?。
“道士哥哥，可有什么发现？”小石在远处轻轻地呼唤。
殷寒垂下了眼帘，轻拍褶皱的麻布衣，摇头失笑，“没有，先?回去吧。”
……
回去时已是将近傍晚，摊头上的小商贩纷纷收了东西，急匆匆回家，殷寒将小石送回住处，便?独自站在晚风里思考。
他有些不大明白，枸杞山人?说的是“魂断山无常道”作乱，可他眼见的却是在整个魂断山。枸杞山人?肯定?有隐瞒，但又为什么偏偏要突出“无常道”这个地名。
此外，在隔壁村落遇见的大叔说的，进了魂断山可能会“被人?从?山上扔下来?”。他当?时没太在意，可是现在仔细思来?又觉得不对，除了他这世间能有几?个人?能进这迷障结界，为什么村民会有这样?的说法？
也就是说，“从?山上扔下去”这件事情极有可能发生在缝尸匠作祟之?前，是四年前的往事。
那么，又是因何呢？
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偷了靖安胎光的人?来?到了桃源村，偷爽灵，杀人?抛尸？
殷寒踩着秋叶，站在绣娘家门前。
夕阳盛大，短促的黄昏颓唐地照在桃源村紧闭的屋舍上，一切就好像是被卡住了机关。
等着夕阳低垂，绣娘家的门便?开了。
蒙着黑布的缝尸匠踩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他生得伟岸，若曾是位修士，想来?可能会是位风流的仙门子弟，惹了不少女修士芳心。他一步一步朝前，木然伸出双手，将两把擦拭得光洁的砍刀合并成一把剪子，直截了当?地朝前走，头也不回。
他身后，是绣娘关切的声?音，在晚秋的风中隐约：
“相公，明早记得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