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屋里发生了什?么,醒尸并不清楚，只是绣娘出来时整张脸都涨得通红，驱赶着他们到了溪水旁。
“大毛，跳下去。”
“二毛,跳下去。”
“……”
绣娘走到殷寒的面前,后牙槽咬得很紧,几乎是咬牙切齿,告诫：“十三毛，记得好好跳。”
十三毛懵懂滞缓地点头，然后一步步走向冰冷的湖水，“哗——”,纵身一跃,寒凉的水涌入了鼻息，溺水的感觉让殷寒迟钝。
他的咽喉中发出呜咽,好不容易才将头冒出了水面。
“你小心点呀！”岸上传来绣娘忧心的声音,待到看着了十三毛的头,又“咯咯咯”笑起来,摆手对着醒尸们说,“行了行了,把身上脏的地方洗一下,就赶紧上来吧。”
绣娘拿出备用的布巾,挨个儿擦拭醒尸的身体，神色有些犹豫，轻声：“我?可能还要在桃源村呆两天，我?帮他们救了火，村民都想留我?吃饭……”
十三毛呜咽一声。
绣娘变了神色，正在擦拭的布巾直接甩到了他身上,笑骂：“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正好有时间解决终身大事’！”
十三毛轻哼。
绣娘叉腰：“十三毛，本姑娘十八岁很老吗？什?么叫‘年岁再大些就成黄脸婆，没人要’？你知道你这种思想很过?分吗？本姑娘哪怕二十八岁、三十八岁、四十八岁，白发苍苍、牙齿掉光了，也?永远是一枝花。”
她凶巴巴地看向一旁的其他醒尸，问：“都听见没？都记牢了！”
正瞪着水眸，被十三毛迟缓地戳了一下，他摸到了布巾，然后递给绣娘，呜咽，像是道歉。
绣娘本就没生气，和他们闹着玩，此时被他缓和的语句安抚，立即换了语调，“行了，过?来，我?帮你把身上的水擦干净。”
她擦拭的动作温柔细致，半点不嫌弃死人身上的腐臭。
一排醒尸围在她身旁，七嘴八舌呜咽着什?么。
绣娘被他们说的没了脾气，抬起头，一双美目坠着笑意，“好好好，知道了，我?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努力追求心上?人的，求求你们不要再打?趣了。”她一顿，眼神却流露歉意。
殷寒是明白绣娘此时的想法的。
赶尸一事，为的是让客死他乡的人回归故土，越早回去便越好。
她上回救火耽误了数日，此次又去赴宴请，是失职，是不称职。但没人怪罪她。
醒尸阴邪，彼此也?知道不该去吓到村民，打?扰他们生活，便留在无常道上?等候。
等了半日，最终等来了两个人。
绣娘抱着一位修士的手臂，面容上?带着甜蜜的笑容，咳嗽两声，与他们介绍：“这位是……江尧，他想与我?一道送你们回家。”又说，“江尧仙师提此建议我当然是答应，毕竟我?想过了，如我?一般的漂亮姑娘做赶尸人不大安全，请他保护我，行夜路也安全些，大家可有异议？”语气是理所当然。
醒尸齐齐摇头。
绣娘又柔下声音问江尧：“仙师可以吗？”
江尧轻声：“可以。”
绣娘笑出了声，像是泡在了蜂蜜罐里，叫醒尸们排成排，说：“好，那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
睁开?双眼时殷寒抓来的醒尸已经离开。远处，十三具醒尸排成了长队，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齐齐跳到溪水旁，然后刷拉拉下饺子般跳下去。
殷寒失笑，没去打?扰这群在水中折腾的醒尸，收了刀便离开?了。
他赶着日光回到桃源村，
阳光下，一切其乐融融，殷寒在村口遇到了小石。
小石正拎着剑练习昨日他教的招式，瘦小的少年没有了昨日的畏怯，像一株挺直的松树，一招一式都在点上。
殷寒被他准确的招式惊艳，虽用的是枝条，却有剑的凌厉。
这孩子，当真如他哥哥说的一样聪慧伶俐。若是不那么怕他，也?许他们相处得会更融洽些。
殷寒看了一眼，便准备离去，醒尸的记忆对于真相来过遥远飘忽，十三毛记忆的结尾是圆满团聚，可不当如此，到最后……江尧被人偷去了爽灵，而绣娘也?被人剁碎了重新缝合，又哪儿来什么美满，还是要尽快找到缝尸匠和绣娘弄清楚才行。
江尧曾是修士，因而三魂六魄强韧，殷寒虽不懂为什么桃源村的人不怕他恨他，但普通人的魂魄如此脆弱，用上百日便需要替换，给他用绝对是浪费。
到最后多少人魂飞魄散，就算是出于感激，也?太重了，任谁都受之有愧。
“道士哥哥。”
殷寒被叫住，思绪打断了，回头看到了小石飘忽的眼神，客气疏离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刚好看见哥哥路过?，问两句，”小石上前来，声音轻轻的，低着头，手抓紧了枝条：“哥哥这么早回来，是忙完事情了吗？”
殷寒一顿，摇头，“没有，还有要事。”
事关一地百姓生死。
在解决缝尸匠的事情之前，他没有太多时间给旁人，更别提生长于这里的小石了。
小石遗憾，轻声：“那哥哥要什?么时候才能忙完？”
殷寒迟疑，“我?也?不知，”问，“不过?，我?倒是有一事想问你，你知道四年前桃源村走过水吗？”
一瞬间安静。
小石没回答，似是苦思冥想，抓着枝条的手用力到泛白，扯出笑容，低头说：“好像记得。”
殷寒追问：“那你还记得是为什?么吗？”
他怀着希冀，可小石抿着唇想了半天，只是摇头，眼睛瞥向了一旁。
殷寒有些失望，叹气：“那我再去问问其他人，你继续练吧。”
殷寒寻了许久，不知道该问谁，桃源村的村民许久没有见到外乡人，看见他纷纷私语，让他难以上?前提问。
只好一路向前，在巷尾抓住了小石的兄长。
“臭道士，怎么又是你？”小石的兄长明显烦了，将从市集买回来的腊肉拎在背后，一副浑不吝的样子。
殷寒也?没有法子，他在桃源村只认识几个人，直接问绣娘也?不现实，只好寻他……可怎么说，他那日付下大笔金叶子，是笔重金，若是不问个明白也有些吃亏。
殷寒试探开口：“金叶子还……”
年轻人皱眉，“干嘛？”他问，“你后悔了？给了就是给了，不许要回。你们修仙的，都这么不讲信用的吗？”
“不是，”殷寒失笑，解释：“我?问个问题……”
年轻人龇牙打?断，拒绝：“不行，你问什么问，上?回问了一堆不能答的，让我说错话，良心亏欠。”
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表情却是不耐烦。
殷寒挑眉，从袖中掏出剩下的半袋金叶子，在年轻人面前晃了晃，金子摩擦的声音清脆悦耳，他蛊惑：“我?想问你……如果我?这里还有二十枚金叶子非要给你，你要吗？”
年轻人没想到有这出，瞬间正色，咳嗽一声，站正了身体，语气尊敬了许多：“仙师，您问。”
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殷寒无奈，沉声：“四年前桃源村走水是怎么回事？”
“什?么四年前走水？”年轻人面露古怪，喃喃：“四年前没有啊……”
殷寒不解：“没有？”
可是小石明明肯定了殷寒的猜想，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年轻人摸着下颚，许久，拍了脸，“哦，我?想起来了！仙师你是想说二十年前吧！二十年前我?们桃源村天天被烧呢，你这又套我?话呢！”他撇嘴，“钱我不要了，这也?是不能说的事情。”
殷寒神色晦暗，颔首，没客气地将那袋金叶子收回。
只是……二十年前？
他整个人陷入沉思，四年前江尧丢失了爽灵，而二十年前却是他归隐的时间。
原来是在那个时候！
殷寒见绣娘江尧面容依旧年轻，便潜意识将一切推理在最近，可却忘记了江尧本就是修仙人，与他父亲一般年岁，而绣娘身上缝合过?，早就无法用面容判断年岁。
那么，桃源村走水便是二十年前，也?是在那时，江尧在这片土壤遇见了赶尸的少女绣娘，与她相知相爱，结发为夫妻，为她归隐。
他们在桃源村过?了十六年。绣娘被缝合的事情也?是发生在这十六年间，但显然被江尧修好了。二人守在桃源村也?算幸福美满，却被偷走江尧爽灵的人打碎一切美梦，让夫妻二人以及整个桃源村陷入了浑噩痛苦。
这个人为了献祭邪神，得到一个必然实现的心愿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为什么小石说他记得四年前有？
殷寒反问：“四年前真的没有走过水吗？”
年轻人咂嘴：“我?骗你做什?么，我?这人一向实诚，不信我，你随便到大街上?找个人问问，四年前绝对是没有的。”
殷寒其实在他说二十年前的时候就已经信了三分，因为无常道的醒尸腐烂的程度绝非四年，他本以为是出了岔子，没想到是追溯错时间。那便是小石在说谎。
一瞬间，殷寒的身体冷了几分，整个人像是陷入了冰窖，冷声问：“若果真是这样的话，我?问你，你真的有一个弟弟叫小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