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如小时候听话。女大不由爹。”老黄嘴上说教,眼睛一瞬不离手里的文件。
“你才不听话。一身烟味,满屋子都是烟味,我和妈妈还不想英年早逝。”黄时雨劈手把他手里那几张纸夺了,“快开窗户散散味!我大老远买了羊肉回来给你过生日,你就给我闻二手烟?”
闺女刚进来时老黄就闻到她卷着股子羊膻味,神情微微松动,“买什么羊肉,拎着多重!”
“再重哪有黄董的生日重要啊。”
黄时雨路过餐厅去洗羊肉,眼尖看到桌子上放着碟小葱拌豆腐。鼻子发酸,却只说了句,“我想做个酱爆羊肉。”
她庆幸自己在回家路上买了不少菜,老黄今儿四十四,不能连顿像样的午餐都没有。
去年全家忙着帮她复健,做语训,适应新耳蜗,连老黄的生日都给忙忘了。黄时雨原来的同学都上了大一,只有她自己被落在了高三。她打开母校官网看到庆祝理科状元花落S大附中的大红标题,盛远川的采访照片挂在官网上,气质清绝,只是眼中神采不再熠熠。
你不开心吗?她盯着照片上他的眼睛看了会儿,把报告往下拉,果然,采访中他说准备报H大。
H大是建筑老八校之一,黄时雨喜欢H大校徽的设计风格,经常在草稿纸上临摹。
那时候盛远川常驻年级第一,她问他打算读哪个大学,他把她没记全的上节课的数学笔记补好递给她,“看分填志愿。”
“那肯定不是清华就是北大了。我就没有这样的难题,我从小就喜欢H大。”
“因为校徽好看?”盛远川瞄了眼她的稿纸。
“对啊。”她说,“我爸带我去过H市,他们的建筑设计真的很有灵性,超美的。”
“高考完一起报。”
“不不不,你别被我带跑偏了。”黄时雨窘了,“老班能气得骂街。”
“不会。”他说,“学校只关心能不能出状元。”
黄时雨收住回忆,把袋子里的羊肉掏出来,接了盆水准备冲洗。
老黄把能打开的所有窗户都打开,庭院里的茉莉花香渐渐袭入房中,取代了烟味。又轻手轻脚地把小葱拌豆腐收到了冰箱里。扭头看了看闺女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黄时雨正熟练地把羊肉切块,然后用凉水浸上。黄太给她打下手,准备葱姜蒜料酒等等佐料。
母女俩聊着大学的趣事,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小时,黄时雨把羊肉捞出来洗干净,加冷水和姜片还有一点料酒煮开,撇浮沫,捞羊肉。
黄太见帮不上忙,出来收拾桌子,老黄悄悄跟她耳语,“你去跟她说,要放豆油!豆油烧羊肉香!”
“噫唏。看你的文件吧。你宝贝女儿心里有数。”黄太嗔他,转脸进了厨房,“买年糕了吗,小九。”
“买了买了。放心。”黄时雨热锅加豆油,姜蒜爆香放羊肉,加一点白酒生抽老抽,还有老黄的最爱,沙井蚝油。放一点香叶桂皮八角丁香和一小把陈皮翻炒。
羊肉特有的膻味被炒香,老黄不动声色地吸了下鼻子。
掰了八分之一块名扬底料扔进去,加胡萝卜翻炒均匀,再加冷水,大火烧开,然后转小火慢炖。
黄太心疼女儿,过来看了好几眼,催她去休息。
“妈,你帮我把剩下的羊肉用绞肉机打了吧,下午我再包点儿饺子冻着。你和老爸想吃煮一下就行了。”
“你买多少羊肉啊。”黄太打开袋子,“这有十斤吧?”
“恩,天冷了,你们多吃点,我下次回来要检查冰箱的。”
“管得怪宽!”黄太拿毛巾帮她擦去额头的汗,“你怎么又瘦了?在学校吃不好?”
“吃得不少了,军训累的吧。”加冰糖,少许盐,收汁前放一点孜然粉和胡椒碎,出锅时撒点葱花,黄太喜欢吃年糕,出锅十分钟前黄时雨又加了把芝士年糕。
酱爆羊肉一上桌,老黄吃得不抬头。
黄时雨得意,“我手艺怎么样?”
“还成。没退步。”
这就是很大的褒奖了。黄时雨殷勤地给他加米饭,“最近九玺拉到融资没?”
当初老黄硬生生在S市房地产市场啃下了一块硬骨头,带着黄太和幼小的小九从贫到富。九玺其名就是希望小九一生欢喜,那是不善言辞的老黄对她的宠爱。
“食不言寝不语。”老黄说,“安心吃饭,天塌下来有爸爸扛着,你只要负责好好学习。”
黄时雨扒拉一口米饭,“妈,我的古筝你收哪去了?”
“在你房间书橱最下面那格。又想学?”黄太神情微喜,小九已经一年多没摸过古筝了。
“嗯,想考十级。”其实考不考十级已经不重要,她现在只想把古筝带走卖掉。
“吃过饭给你拿。”
……
盛远川在家门口站了几秒,掏出钥匙开了锁。没人再带着笑意给他开门,整个房间熟悉又冷清。
他把包放在沙发上,从立柜的格子中拿了个帕子,把摆在桌上的相框镜面的灰尘擦去。一张和他极其相像却更柔婉知性的脸渐渐清晰,他低声说,“妈,我回来了。”
帕子上带着清冽的香气。他的母亲生前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已是中午,家里除了一把没拆封的面条,什么食材都没有。盛远川去厨房给自己简单地下了碗清水面。
放盐,关火,刚要盛到碗里,电话响了。盛远川整个后背突觉寒凉刺骨,大脑一瞬空白,他放下手中的碗筷,接起来,“明光哥。”
“查到了。你的小女朋友,16年10月31日晚上,下了晚自习,在巷子里被人当头打了一棍。打她的人是个混混,下手之前摞了句话。”
“说了什么?”
“离盛远川远点。”
“谁指使的?”盛远川问。平静的声音之下,拿手机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发白,额角青筋根根暴起。
“这个混混,在派出所查到他前一天,跟人打架斗殴,死了。”
盛远川出声,嗓音带了哑意,“后来呢。”
“她被她父母带走了,那家医院注重保护患者隐私,具体情况,目前还没撬出来。”盛明光说,“你可以自己问当事人。”
“哥,你觉得这件事还有别的突破口吗?”
“你尽快熟悉盛世,等你有了能力,羽翼丰满,说不定就能查到真相。”
见他沉默,盛明光知道他是听进去了,“呵,小狼崽子。如果这种事再发一次,你敢说你就能护得住她?”
盛远川默了一瞬,跟他道了谢,拨了金融系主任的号码。
“退出双学位?”系主任觉得意外,提醒得意门生,“我早就说过,要慎重考虑。你不是已经选了建筑系大三的专业课?现在教务系统里已经消不掉选课记录了。”
“没关系。”止损更重要。
“这门课如果是零分,影响你的绩点,影响考研保送!”
“主任,我已经考虑好了。”
“行,你自己想好,周一把申请送到我办公室!”
盛远川吃完那碗已经坨了的面,到书房打开电脑,登了邮箱,这次盛明光发了更多资料。
连借酒浇愁的时间都没有。他只能选择最快的能让人强大起来的方式。放弃年少时的梦想,走这条不得不走的正确的路。
夜里,黄时雨打开衣橱,把老黄从前出国谈生意时给她买的D开头的、G开头的小仙女裙子通通塞进行李箱。老黄不知道怎么宠女儿,都是选着大牌买。送黄太的都是珠宝,黄太喜欢翡翠和玉石,之前手上一个羊脂暖玉镯子,脖子上一块祖母绿,温婉贵气,十指不沾阳春水。
黄太见她从到家就像小蜜蜂那样,嗡来嗡去,忙个不停,问,“带这么多衣服干啥?夏天都过去了,你还带连衣裙?”
“啊,我想当打底的,外面穿开衫。”
“是不是交男朋友了?”黄太递给她一杯热牛奶。
“嗯……”黄时雨停了手中的活,抱着牛奶杯喝了口,嘴边粘了一圈白,像小猫胡子,“大学了不算早恋了吧。”
“噢,是什么样的男孩子啊?说给妈妈听听。”
“他很好。”黄时雨喝完抽出张纸巾擦嘴,“你要相信你女儿的眼光。”
黄太拿着空牛奶杯,状似闲聊,“不是高中那个了?”
“还是他。”黄时雨说,“别的男生我都不喜欢。就喜欢他。”
她出事后,也曾想过联系盛远川,不能走得这么不明不白,但被老黄和黄太劝住,“人家现在高三,正是关键时期,别让他分心了。”
后来她过了阵与世隔绝的浑浑噩噩的日子,没事儿就画画,然后看着窗外发呆。喜鹊扑棱着翅膀停在电线杆上,卖糖葫芦的大爷推着小推车吆喝,微风拂过树叶抖得欢快,那些鲜活的动景在她的世界里变得无声。
真安静啊。真想他。疯狂地想。
黄太默了会儿,还没表态,老黄却突然推门进来,“不行。”
“什么不行?”黄时雨问。
从前他们说不行,她认了,她和过去的一切切断联系,去做手术,去拼命学习,直到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也顺利考上H大。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不行?
“姓盛的那小子不行。”
“为什么?”黄时雨执拗地看着他。
“你忘了当时怎么出事的?”黄太见父女俩僵持不下,拉了拉女儿,“小九,你要听话。”
黄时雨死死憋着眼眶的泪,“不是查了吗?是基因的原因,不是因为那次出事。”
“但不出事你就不会聋,有很多人也有这个基因,但保护得很好!一生都不会发病!”老黄冷脸看着她,毫不让步。
“谁说我聋了!!!”她抽噎着嘶吼出声。
“爸爸妈妈从小没动过你一指头,结果快高考了你被人对着头抽了一棍。”黄太也哭了,“一身都是血,妈妈当时心都碎了。这事儿和那孩子有关,你跟他在一起还是危险。爸爸妈妈年龄大了,承受不起了,你明白吗?”
“但不跟他在一起,我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