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敬文一脸的抑郁,他的脚一踏进家乡的地界,就听到了家里的闹剧,当时便险些要将说三道四的闲人打上一顿。被侍奉他上京的仆役拦住了,一个书僮一个马夫,硬是将他拉了回来。一路上,他的脸都是阴的。
见到儿子,也没个好脸色,见了母亲,也没缓过颜色来。
罗氏一看他这般,头便愈发的疼了起来,还要装作无事,先对他嘘寒问暖一回。
贺敬文生了一肚皮的气,与亲娘说话也含着一股郁气:“娘,儿回来了。儿无能,今科并不曾得中。家里的事情,让娘费心了。”
【这做不成事的样子,可如何是好?】罗氏乃是官宦人家出身,贺敬文的外祖进士及第,罗氏自是见过做官的人该有的样子。贺敬文这般,显是不成的。
眼下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罗氏扶着额角,无力地道:“你回来了便好,去梳洗一回,换了衣裳,见见客罢。”
贺敬文见状,说一句:“娘也歇息罢,我去前头看看。”便再无一言。他心里也没个成算,丧事的一应礼仪他都懂,除此之外的交际应酬却并不是他的长项。见谁不见谁,他一概不愿去想,只掐算着日子,想着下面要几日供奉、几日烧灵。
还是罗氏将贺敬文的书僮唤了过来,细问这一路经历,又命他向容家递帖子求见。贺敬文听了宋婆子来传,当时就犯了难:“今是丧家,前番事毕,何必再去打扰人家?”他总是不乐意做这些应酬的事情。容家又是清贵之家,身份也高些。与他那些个好友并不相同。
最后还是罗氏硬押着他往容家走了一遭,此事才作罢。回来路上,罗氏不免又数落他一回:“你是去道谢的,怎好不说话来?亏得他们以为你伤心,才话少了些……”
贺敬文只管闷头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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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瑶芳见到亲爹,还要在第二日上。
对这亲爹,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长得什么样儿,说话什么声调,统统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但凡想要他出现的时候,他就没了影儿,用得着他的时候,他总是顶不上用。一应难堪的事儿,能推给老娘老婆的,绝不会自己出面,儿女能顶上也行。倒是对运筹帷幄颇有心得。
昨日阿春等小丫头听说贺敬文来了,无不面露喜色,奔走相告,以为来了靠山。上了年纪的家仆,与贺瑶芳这样的妖怪,才晓得——这个一家之主,靠不住。是以当贺丽芳一脸惊喜的说:“这下可好了。”的时候,贺瑶芳的面上,却是一点喜色也没有的。
好在她渐渐适应了眼下这种境况,又会作个戏,也装出想见的样儿来。闻说一时见不着,也勉强做了个失望的表情,引得何妈妈颇为担心,还安抚了她半天。
终于,两辈子,隔了小二十年,在祖母房里,贺瑶芳再次见到了自己的生父。贺敬文生了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身形颀长。若能得中进士,兴许皇帝一开心,就能将他点个探花。
贺瑶芳心里叹了一口气,光看这卖相,又有谁知道这是个金玉其外的人呢?贺丽芳等是见了贺敬文先哭了几声,贺成章眼眶也红了,贺瑶芳跟着抽两下鼻子,见兄姐只会哭着叫“爹”,说“娘没了。”小妹妹贺汀芳有样学样,哇哇哭了起来,旋即被洪氏姨娘抱了走。
贺瑶芳不得不仰起脸儿来,装成什么也不知道,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奶声奶气地说一句:“爹,我好想你呀。”哄得贺敬文脸也绷不住了,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来。
贺敬文本就对儿女没甚嘱咐,闺女原是都交给妻子管教,儿子年纪小,也是妻子带的时候多些。更兼还有母亲在,都不用他去烦心,他只消过几日问一问儿子又识了几个字,会背了多少简单的诗词即可——贺成章还没上学,且用不着考较功课、指点文章。见儿女哭闹,本是有丝心烦的,及次女开口说话了,贺敬文松了一口气,道:“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都不要哭了。脸都哭脏了,来人,带他们下去洗洗脸。”
罗氏有些诧异,看了一眼孙女儿,再看一眼儿子,又瞅瞅长孙女与孙子,心里暗暗点头:【能有个人哄他一下,也是不错的。】
贺瑶芳对父亲说着话,心却放在祖母身上,她是极想见一见这位祖母的。至少,在祖母在世的时候,她哥哥是活得好好的,她们姐妹虽然有些个受继母的气,却也没受苛待。方才匆匆瞥了一眼,见这罗氏还是印象里的形容,只是比印象里年轻些,气色也好了许多。
她却知道,凡做戏,想做得让人信,必得自己也入戏。是以扮演个贴心小棉袄的时候,她便将全副的心神放到贺敬文的身上,眼睛没敢漏一丝光在罗氏身上。如今被何妈妈领了出去,更不及细看。贺瑶芳耐心倒是还好,只要这家还在,人还在,总有细细看的一天。
现在,因见着了父亲,她心里便将另一件要紧的事给提了上来——如何阻止继母柳氏进门。
柳氏年轻貌美,出身也体面。哪怕后来晓得她人品不堪,目光短浅,眼下这些还都没有暴露,也无从暴露。以她的模样儿,配贺敬文,十个人里有九个要说,贺敬文上辈子烧了高香了。想要拦住她,委实不易,要下手,得趁早,还得掐准了点儿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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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里,罗氏因儿子回来了,总算是有了一些底气,办起余下的事务来也格外的利落。按着日子,将丧事收尾。李家因有容家的面子在,也不敢再来混闹,好歹将这白事囫囵了过去。
贺瑶芳心里有事,不过跟着虚应故事而已。略分一分神,抽出空来应付贺敬文两句,也能令他略一展颜。
此时,做爹的以为儿子沉稳懂事不多言,闺女乖巧听话嘴还甜,很是怀念亡妻——孩子娘教得好啊!却不知这做闺女的心里正盘算着怎么要坏他的姻缘。
贺瑶芳深知,凡做事,总要预先布个局、留个暗子才好,未必每道先手都会用到,却必要保证想要的时候有得用,不能临时“机变”。总靠着那点子“急智”,不出三回,必有抓瞎的时候。
若是她记得没错,再有两年不到,柳氏就该进门了。到那个时候,她也不过五岁,说什么也没人肯信,这事儿,得靠做,可不能靠说。应付此事,贺瑶芳已有一个计较——凶兆。她知道,乌鸦喜食腐肉,只消在媒人登门前后,有法子弄些个腐肉,能引来些乌鸦,那便是最好不过了。她自己悄悄的做,不声不响的,大家只会以为是天意,谁个能想到是人为?她便能“事了拂衣去,深埋身与名”了。
只有一样需要担心——这个法子是她听来的,究竟灵不灵,还要试验一下才能知道。
现在要做的,便是想尽办法,搞些个腐肉来试试,如若不行,便要尽早另做打算了。贺家虽然是殷实人家,还不至于由着她作天作地,弄了腐肉来钓乌鸦——谁家没事儿逗乌鸦玩呢?
贺瑶芳犯了几天愁,某一日忽然听着宋婆子在教训小丫头:“也不将这新纳的鞋底收好了,没的叫耗子咬坏了!”
贺瑶芳眼前一亮,耗子再小也是肉啊!兴许乌鸦就喜欢吃死耗子肉呢?
这么想着,她便想方设法,偷眼看着丫头婆子们捉了耗子,远远抛了。自己却每日盯着那抛耗子的地方,看有没有乌鸦过来。又拿着略沉些的东西胡乱抛掷,好练着臂力,预备若腐肉真个能引来乌鸦,她得自己将这腐肉抛到房顶上才好有用。
何妈妈见她全不似先前安静的模样,整天拿着石子瓦块,又或是糕点往房顶扔。扔还扔不上去,泰半砸在了窗棂上,她还气得直跺脚。生一回气,便闷头进房里了,也不搭理人。何妈妈以为这是死了亲娘没人管,心也野了,性情也古怪了,不由着急。又怕罗氏责怪,又怕宋婆子从中下舌头,不得不向罗氏禀告,请罗氏这亲祖母管束贺瑶芳。
彼时罗氏正在给京中做官的哥哥写信,听了罗氏的话,又添一愁。当时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你是她的乳母,要尽心。”转脸便对贺敬文愁道:“你得再娶个媳妇儿,管一管这些事儿了。”
贺敬文尴尬地道:“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他们的娘才刚入葬,尸骨未寒的,怎么能再生事?不急。总要过一整年才好说话。”
罗氏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着急么?我有年纪了,精力越发不济了,却有三个孙女儿要管束,怎能不急?你说的也是,是我思虑不周,且等等罢。”暗中却上了心,又思乡居闭塞,周围且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家,不如搬到城里居住。一则知道贺家底细的人少,以免听说有李家这么闹心的亲戚,二则那里人也多些,方便相看新儿媳妇。
☆、操心的姐妹
? 罗老安人本也不是那等凉薄之人,她又是识些读书礼仪的,话一说出口,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妥。既被儿子驳了,遂不再提及此事,只是自己暗中留意——就连迁居城内的事情,一时也不与儿子说了。罗氏更有一等盘算:眼下容家还在隔壁,正好联络联络感情。
贺家也是有些骨气、罗老安人也是有些执拗的,丈夫新亡的时候,她哥哥在京中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她尚且不肯带着儿子去投靠,就更不会巴巴地贴着个“昔日邻居”去讨些好处了。不上赶着是一回事儿,遇上了,又是另一回事儿了。既遇上了,便断没有装作看不见的道理。
容尚书仕途一片光明,丁完了忧,一旦起复回京,至少也是官复原职。如何能在他面前显得凉薄呢?是必得携着孙子孙女儿在乡下多住一阵儿,显出丧家的哀戚来的。更可借此机会,让贺敬文向容羲请教请教文章。容羲昔年进士出身,文章是一等一的好。
又有贺成章,打小看着是块读书的料子,设若能与容家结一点善缘,于他的日后,也是大有好处的。便是几个孙女儿,若得能容老夫人青眼,得夸赞数句,长大了说亲也是方便。
打定了主意,罗老安人遂打发了可靠的人,往城内看守房舍,自己却安心带着子孙在乡下住下了。好歹等容家起启回京了,过一时,他们再回城。
随着罗老安人不再焦躁,贺家也渐渐回复了平静。从原先要听两个女主人的吩咐,变成只听一个人的,除开李氏原先用顺手了的仆人,其余从上到下的男女仆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像宋婆子那等罗老安人的旧仆,更是扬眉吐气,似何妈妈这样李氏招来的,就有些坐立难安。
何妈妈近来很愁,原本乖巧懂事的二娘像变了个人儿似的,上天入地,比小子还皮。向罗老安人汇报,只得了一句“要尽心”,可何妈妈从来不缺忠心,她缺的是办法。
不出三日,何妈妈着急上火,起了满嘴的燎泡。贺瑶芳一时不慎,竟没发觉,等她察觉时,何妈妈嘴上的水泡已结痂变硬,很是明显了。不幸被胡妈妈看着了,向罗老安人一说,罗老安人便下令:“二姐儿叫胡家的看几天。何家的这几日也是辛苦,与她几天假,回家看孩子去。”
这话儿说得好听,入了何妈妈的耳朵里,却好似旱天惊雷,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她又胆小又有些忠心,心里怕,也不敢吓着了贺瑶芳,只是愁得想哭,再四央了宋婆子:“好歹与二娘道个别,交待一句。”
宋婆子倒是体恤:“你倒有心,奴婢仆妇,一时要离了主人,总是要磕个头、有个交待的。姐儿年纪再小,也是主子。你想得很对。”宋婆子心里明镜儿一般,晓得这些乳母、丫环之间也有些争强斗胜的事情,不过是没犯到她的头上,她懒得理睬罢了。
何妈妈得了她的允,千恩万谢的,赶上了贺瑶芳带着阿春回来——阿春是贺丽芳下令跟着的。贺瑶芳又扔了最后两块能找到的土疙瘩,发现自己没那个力气,放弃了这条路。不等阿春说她,便即收手。
何妈妈一见到贺瑶芳,眼泪先下来了,碍着宋婆子在前,没敢说得太明白,只半跪在地上,一面给贺瑶芳擦手,一面说:“二娘,往后跟大娘一处住了,可要听老安人的话,有不明白的就问大娘,她是你亲姐姐。我要走了,病好了还回来……”
絮絮说了半天,贺瑶芳听得明白了,心里已经炸开了,脸上却不显怒色,伸手拍拍何妈妈的肩膀:“妈妈抱我起来。”
何妈妈十分听话,含泪将她抱起。却听贺瑶芳问宋婆子:“宋妈妈,是阿婆叫何妈妈回家去的?”
宋婆子泛起一个浅笑来,答道:“是呢。”
贺瑶芳道:“我要何妈妈!”何妈妈是为着想亲生骨肉哭,还是为着不想走哭,她是分得清楚的。
宋婆子笑容不改:“好姐儿,这事儿可不是我们奴婢能做得了主的,是老安人发的话。”
贺瑶芳道:“那我与阿婆说去!妈妈前头领路,叫何妈妈带我过去。”虽然记不清上一回有没有这一出,何妈妈还一直陪着她,直到她十岁上,何妈妈被她继母柳氏给发卖了。可现在,她一丁点儿的风险也不想冒!何妈妈忠心难得,人又老实听话,直到最后不得不分开时,还很照顾她。放过了这一个,要她这不满三尺的个头儿再到哪里找这样的一个忠仆?既决意要将此事过好,必要将何妈妈留下,免了再被辗转发卖的遭遇才好!
宋婆子万想不到自己还摊上了这么个差使,“年纪再小,也是主子”这话她将将说出去,是不好自打嘴巴的。只得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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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了罗老安人的房内,正逢老安人安排好了这一日的家务,见宋婆子来了,还念叨一句:“我老了,精力越发的不济了。以前还有俊哥儿娘搭把手,自她走了……”
宋婆子听她说得差不多了,才说一句:“何家的给二姐儿道个别,二姐儿不肯令她走。”
罗老安人一抬眼,正看到二孙女儿从乳母的怀里挣扎下来。从腕子上褪下一串数珠儿来,转了几颗,老安人才说:“你又怎么了?我看你这几日淘气得很,又要闹什么了?”
贺瑶芳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知道,无论在什么地方,想要立得住脚,不被人小瞧了,要么便是一鸣惊人,要么便要靠一件一件小事儿累起来。且不论眼下这事儿算大算小,反正,她不能让何妈妈就这么走了——自己的乳母随便就被打发了,自己又将被置于何地?
是以贺瑶芳坚定地道:“我要何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