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爪胡同的宅院乃是罗老安人的陪嫁,她娘家也在这胡同里,相隔不过几家,是当年罗老太爷存了私心,安排得这般近,也好多听听女儿的消息。罗老安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里。
贺家在京城也有宅院,连同当年置办的一些田产,离京的时候都托付给一远房族人照看了,收租取息,皆存在这族人的手里。原是打着“家里总有出息的子弟能考中了进士入京为官,到时候免得再置办”的主意,贺敬文几次入京赶考,一应花用,也是从这里头出的。
谢秀才听了宋平转达之语,道是要先去鸡爪胡同,大大松了一口气:“府上有宅院在京中,合该先回家安置的。”言语之中,透出一丝羡慕来——他家并非豪富,在京并无产业,暂时寄居在岳父家里,十分不自在。
王侍郎府上出来的仆役管事,无论是贤是惠,至少面儿上透着通透和气,十分讲理。听宋平说:“老安人说,不敢表功,萍水相逢,不论何人,都是应该搭把手的。并不指望什么还报。只是府上对京城地界儿既熟,还望引一引路,我家老安人许久不回京城啦。”
侍郎府的管事听宋平的官话说得极好,也是纳罕:南蛮子北上,口音千奇百怪,舌头都撸不直。这一家不但举人官话说得好,仆人官话也这般顺溜!探问道:“府上原在京城居住的么?”
宋平骄傲地道:“舅老爷现在京中做官,老安人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是京官儿。我家老太爷虽是南方人,也中过进士哩。” 夸得贺敬文脸上微红,喝道:“说这些做甚?”
管事的听在耳内,心里有数儿,笑道:“听大姑奶奶说,府上颇有些行李辎重,这里人来人往,车虽有些,舒适的却不好雇。夫人便命我等携车轿来迎,总比外头雇的干净。”
贺敬文于交际上头并不精通,听这管事的不强拉他去侍郎府上,不由松了一口气,就坡下驴:“是极是极。”快些到他自己的房子里,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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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瑶芳依旧与姐妹们同车,王侍郎家的车比起她在老家乘的又要好一些,内里的铺陈也十分亲切。因地气不同,南北车国内于陈设装饰上也有些差异,总是南方轻巧,北方稳重,顶篷的样式也有些不同。贺丽芳坐上了车,好奇地摸了两把,忍住了没发表评论。贺瑶芳陷在暖暖的靠垫里,觉得安心了不少——这里,才是她心底熟悉的地方。
却又生出疑惑来:为何这鸡爪胡同,她从来不曾到过?
自从在老家醒过来,她便常有类似的疑问“为何上一回不是这个样儿的?”、“这里头有什么内情?”。今天,她又连遇着了两回这样的事儿,纵使意志坚定,也不免惊心——这究竟是怎么了?
那一边,贺丽芳经不住外面热闹的诱惑,将车窗的帘子开了一道细缝儿,偷眼往外瞧。忽地睁大了眼睛,嘀咕道:“她们打扮得可真怪!”
贺瑶芳只当没听着,南北装饰不同,南方多产丝麻,是以平民人家也有几件绸衫穿。却又喜修饰,戴冠、髻的少,好梳各种发式,插戴精巧首饰。北方妇人喜戴冠、髻,首饰风格也有所不同。这些事儿,贺丽芳只消到了鸡爪胡同,不出两日就能明白了,不值当她露馅儿提醒的。
贺丽芳看了半日稀奇,车子渐渐止住——鸡爪胡同到了。等到了胡同口儿,才听到一阵嘈嘈杂杂,隐约听得有人说什么“姑太太”一类。贺丽芳刷地放下了帘子,正襟危坐,还不忘扫一眼两个妹妹,将她们的衣衫理一理。
贺瑶芳勾了勾唇角,换来一枚白眼:“傻笑的什么?”
贺瑶芳活了两辈子,没听人说过她居然还会“傻笑”,登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外面宋婆子已经在车旁对她们说:“姐儿们,到了,咱们慢些儿下车。”
贺丽芳奇道:“不等车进了门再下么?”
宋婆子哑然:这里地方小啊,车……真不大好进!
长安居,大不易。非止米贵,房子也很贵。大富大贵的人家还好,多少穷京官儿只好赁房而居。买得起房子的人家,房舍也不甚大,更何况是陪嫁的房子?胡爪胡同这处宅子,虽说是靠着亲戚,又干净整齐,却是着实不大——比先前城里的贺宅还要狭窄几分。
罗老安人原还担心带的仆役行李少,显得寒酸,如今一看,不但不显少,还显得特别多!口里还说:“可是作怪!我明明记得这房儿不小的。”
宋婆子凑趣儿道:“可见是要换大房子了,老爷前程无量。”
罗老安人笑了:“京城里卧虎藏龙,不要说嘴。”
那边谢秀才见到了地头,自己终于可以交差,露出即将逃出生天的表情,不等侍郎府管事说话,便说:“贺兄旅途劳累,我等不便打扰,等贺兄安顿下来,再来拜访。”
管事:……姑爷,老爷嘱咐的话还没说呢!
那边罗家的人已经看呆了,这个不讨人喜欢的表少爷,他怎么认识侍郎府的人呢?坏了!赶紧去报老爷太太!为了姑太太一家上京,太太半个月前就跟老爷吵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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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仆人一缩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奔回自家门内,一路蹿到罗太太的面前:“太太,天大的怪事,王侍郎那里送了姑太太并表少爷他们一家过来的。”
这罗太太年轻时也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嫁了个中了进士的丈夫。万没想到,这丈夫的官运也不怎么样,,眼看着都要休致了一把年纪,只做到个户部的郎中。京中生活又不很容易,罗太太过得并不很顺心。人一旦自己气不顺,看谁便都不好,一分的疏忽也能看成十分的故意。可巧了,贺敬文几回上京赶考,住在这鸡爪胡同母亲的陪嫁宅子里,就在舅舅舅母面前晃荡。
罗太太自己的儿子没一个中举人的,皆是秀才,看贺敬文长得也好,功名又强过自己的儿子,她就有些不大痛快。更兼这贺敬文不是个会哄人的主儿,气人还差不多。将罗太太原本心里那点不痛快勾得十分之大,又想起年轻时跟小姑子的小摩擦来——愈发不喜贺家人。
她还有一等心事,自家宅子虽然不小,可儿子却有五个!京城房子还贵,哪有那么多钱给五个儿子各置一处宅院?都挤在这老宅里,早已拥挤不堪了。这个时候,她便怨起公婆的偏心来了:陪送金银细软也还罢了,如何还陪房陪地?弄得自家儿孙无处容身!
可这话又不能说出来,叫外人听了,也是她不够大度,是她没理。
原本这点不痛快,看到贺敬文“年轻有为”或可提携自家亲戚的份儿上,也就忍了。客居与长久相伴,那是不一样的。贺敬文为赶考,住上两三个月,照应一下,只当是串门走亲戚了。这拖家带口的过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见多了,就不新鲜了。罗太太一想到要跟小姑子做街坊,脸都绿了。
这一憋气,就不许儿子去接罗老安人。罗郎中必要命人接妹妹的,外甥虽然讨厌,妹妹却是一母同胞,许久不见,不好怠慢。五个儿子夹在父母中间,左右为难。贺家人还在路上,罗家已经闹了个家宅不宁。
罗太太又不肯叫街坊说她不是,只命人在胡同口儿等着,见着了贺敬文,打个招呼,也当是迎了一迎。万没想到……贺敬文走了狗屎运,居然与王侍郎家攀上了关系!有传闻,这王侍郎行将升任尚书,也许就是户部。
罗太太的脸绿到了发黑,就怕这不会来事儿的外甥在侍郎府的人面前说她家不好。
☆、第29章 麻烦的亲戚
罗太太本也是个斯文俊秀的女子,只可惜在柴米油盐堆里打滚得久了,珍珠也熏成了死鱼眼珠子。
本该闲时一卷书,品茗赏花,檐下观雨,窗前吟诗,无奈一气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子又有子,子又有……呃,子现在还没孙——反正,她家那宅子里住着的“主子”就有三十来号人——罗家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养活这一大家子,委实不易,生生将个秀气的官家小姐,给逼成了个事事算计的年老妇人。
小姑子那处常年没人住的宅子,便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却又不敢直说出来,直将她憋得想死。与丈夫怄了一回气,眼见丈夫也不敢强令儿子去接,罗太太的心里不无得意——这女人一旦有了儿子,而且有了好几个儿子,她就自觉得腰杆儿比寻常人要硬。
哪知这一回的上风占得委实不巧!头回做贼就遇上了捕快!
闻听得兴许要变成丈夫顶头上司的王侍郎家竟与这讨人嫌的外甥有些勾连,罗太太脸色大变:“快将我的大衣裳拿来!”罗太太的体面衣裳一季就那么一套,平素在家里,主子们也穿细布衣裳,只有出门或是在家会客的时候,才穿丝绸衣裳。罗太太想出门观风,又不肯失了体面,就要先换衣裳。
她的丫头口齿很是伶俐地道:“太太,您那衣裳已经在身上了。”还是一大早穿上的呢,怕就是为了显摆给姑太太看的。
丫环名儿叫金铃,算是罗家家生子,父母都在外头给罗家收租,算是管事,这样的身份,放到个大户人家,也算是有头有脸儿的人。然则这样的一个丫环,在罗家却过得不大舒坦。
这也是有缘故的:先是。罗郎中与罗老安人父亲的时候,罗家才发家,也有钱、也有地、房子也不显得小,一家子不过几口人,却有一、二十的仆妇侍奉着,也是舒服惬意。等罗老安人出嫁,陪送了几个家人——这倒没什么。可怕的是罗郎中的生育能务。
都说有人才能有财,人丁兴旺是好事,家族枝叶繁茂乃是兴盛的征兆。到了罗家,这事儿就得另说了。罗郎中夫妻二人育有五子三女,女儿嫁了腾地方儿,却又娶进来五个儿媳妇!五房儿子,各有繁育,最少的也有一儿一女!罗太太足有十二个孙子、十个孙女儿。
仆人虽也有婚配生育,竟是赶不上主子们的速度,再者……就算有家生子,这宅子也装不下了。这家里人口多,收入却没添多少,也难支应了。于是发卖了几个仆人,少几张口,留下来的,不是很养得起,而是必得有几个仆人支使,以显身份。就算自己穷得快要没裤子穿了,也要有个跑腿儿的。
三十几口子的主子,连厨娘、门房、老爷的长随算在内,统共才十个人,哥儿姐儿都摊不上个乳母!三奶奶娘家略富裕些,产生体虚,自拿了钱要去雇个乳母来奶哥儿,还叫太太给辞了——家里再盛不下这么个人了。
是以金铃这样仆人里算是有背景的,也要整天忙上忙下,一个人恨不能劈成八瓣儿来使。做得活儿多的人,别人就难离开她,她脾气难免大些儿。跟罗太太说话,等闲也不会兜圈子绕弯子。直便说:“太太,您再不紧着些儿,外头人可不等您呐。”
罗太太这才匆匆往外走,迎面撞到大儿媳妇与四儿媳妇,怒道:“你们急着去投胎么?换上衣裳!”
罗大奶奶委屈地道:“我那衣裳,昨儿才拿去浆了,还没拿回来呢!谁料到姑太太来得这般早?”
罗太太一把将儿媳妇挥到一旁:“你也是个不顶用的!”领着四儿媳妇往外走,将罗大奶奶气得一个倒噎,抽抽答答往后头寻女儿诉苦去了。她的女儿今年十三了,也晓得事了,听她说:“我进你们家这二十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连添寸布都要看人脸色。”忙劝道:“娘,今天来客人了,你倒要哭,也别在这个时候哭来。显得你不明白事理。”
才说完,又被罗大奶奶在胳膊上掐了一把:“你这小东西,跟谁一边儿的啊?白养了你这一会子。”一道骂,一道收回手来擦眼泪,还打开女儿的妆匣照一照面,重匀了粉,让女儿也换上衣裳,兴许要见客:“往年你那表叔来,也携些礼物,如今他们一家子都过来了,姑太太该有见面礼给你们的。南方产丝绸,好歹给你们晚辈一人一匹绸子才是,你们这一年的衣裳就都有了。”
将她女儿罗二姐羞得满面通红:“娘怎么说起这个了?哪有这样想着叫亲戚给东西的?”罗家虽则日子过得紧巴,罗郎中的儿子们倒是都读书上学,儿媳妇们也识几个字,将家中孙子辈集到一处,也是好大一个学堂——自家便教了读书识字。
罗大奶奶急道:“你懂个P!”欲待再说,外面又热闹了起来,罗大奶奶一把扯起女儿,“快些随我过去,你兄弟在读书,先不叫他了。”
罗二姐一脸的不情愿,被拖走了,口里还道:“我宁愿穿布,也不要这样穿绸。”胳膊上又挨了一道掐。
罗家人口多,彼此住得近,一出门儿,遇到罗二奶奶也拖着女儿大姐儿一道出来。堂姐妹俩一打照面儿,彼此都是满眼无奈,想来罗二奶奶也是这般嘱咐女儿的。
快步走出来,到了门口儿,却见罗太太还在门内不曾出去——侍郎家的人已经走了,罗太太不好追出去,便折了回来。罗太太是嫂子,理当在家等小姑子过来见她才是。有什么话儿,见了面儿再说,就不信这小姑子会不顾亲哥哥的面子,说娘家的坏话与外人听。
罗太太自觉分析得有理,劈头对罗大奶奶道:“使个人去部里与老爷说一声儿,南边儿的人来啦。你们都出来做什么?回去!他们得过来的。”大姐、二姐两个心里的无力感更重了,亲娘跟亲祖母不那么和睦……肿么破?现在只求这新来的姑太太一家,不要那么难缠就好了,听说那家也有女孩子,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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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家的女孩子这会儿正往罗家去呢。
王侍郎家的管事见自家姑爷实在是不会来事儿,得亏对家举人也是个呆子,这才没叫别人家耻笑,可对家老安人却不像没见过世面的人,可不敢再留这姑爷在这儿露怯了,顺坡儿下驴,留下了地址,就将谢秀才哄回了侍郎府里去。
胡同里的人瞬间少了。
贺瑶芳一打量这地方的宽窄,再看看两户人家大门间的距离,就知道这宅子小,正琢磨着要怎么住呢。不远处忽拉拉来了一堆人!贺瑶芳上辈子就没见过罗家人,这会儿冒出这么一大堆来,她爹忽然多了五个表兄弟,她一时有些算不过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