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翰林翻个白眼儿,一摸胡子,溜了,很没义气地将老哥哥留在家里接待不讨他喜欢的家伙。贺敬文过来的时候,便只遇到了容尚书。
容尚书还是一团和气,关照一回他的功课,见贺敬文虽然脸上黑了,口里却还应答得体,竟丝毫不提这谋官的事儿。容尚书心里将他骂个半死,心说你这会儿又死要什么猪脸?觉得不考进士没面子了?那你谋的什么官儿啊?一旦这事儿定了,你就再也没有参加春闱的机会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还给我装!
贺敬文那点作戏的本事,在容尚书眼里就跟扒光了一样,容尚书好容易收拾完了朝上的烂摊子,火气还没降下来,也不跟他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问:“我怎地在吏部见到你要谋一官职?你可知这是自绝了科场之路?我先将你那一份儿档抽了出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容尚书看来,贺家又不缺钱,急等着谋个官儿养家糊口,那当然是名声脸面更重要了。贺敬文人傻点,考试倒是不太笨的。
贺敬文在这事上是有些心虚的,对容尚书的感观尚可,见容尚书怒而责问,他也好声好气地解释:“上有老下有小,等不得。再者……”他一急,还忘词儿了。
这要是自己儿子,容尚书都揍死他,免得丢人现眼。只得轻声诱哄:“可是有什么难处?你我两家世交,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便不为自己,也要为老母幼子想一想呐。”
贺敬文的心剧烈地摇摆着,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再考一年”,终于克制住了,小声道:“是摊上了些事儿。”
容尚书诧异道:“那柳某人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俱已妥当了。你只管安心读书便是。”也是举手之劳,顺口在皇帝面前趁势一提,今上聪慧异常,又不喜陆阁老,更讨厌有人在他面前耍小聪明。一听一猜,这追查柳官的旨意,今天白天就发出去了。
贺敬文差点给他跪了,他心里特别想考,猛又想起舅家那一摊子烂事儿,又头疼了起来,吱吱唔唔,终于觉得这容尚书比亲舅靠谱,小声将舅家也不好的事儿说了。容尚书心很累:“男人丈夫,怎么能遇事就躲呢?亲娘舅家,那是躲得开的么?他们不过是嚼嚼舌头,已经算好的啦。你连这些事情都应付不了,还怎么当家作主、顶门立户?”算了,知道你的脑子办不了这样的事情。
容尚书愁得要死!最后还是说:“你再想想,再去温书,明天还有一科,考不上了,我再与你安排。放心,如今缺儿多。”
贺敬文磨磨蹭蹭接了家眷走了,将容尚书留下来生闷气:我挣扎得出人头地,就是为了不与这等货色为伍,哪知道还欠了这么个人情,又得操这份儿闲心?
回来跟容老夫人一说,容老夫人道:“世上有多少人?中进士的有人多少?国家有多少进士?能做到尚书的有多少?何必因为自己有能耐,就瞧不起不如你的人呢?他就只有这样的本事,你叫七郎穿你的衣裳,他也穿不起来。还是穿自己的吧。倒是你,安排他,难不难?”
容尚书老实答道:“他还真是好命!一朝一天子一朝臣,自上而下,渐次要换许多官员。缺儿有,他生得又好,”妈的,真是命好,“他自己活动一二,我再添一两句话儿,寻个稳妥地方是不愁的。我愁的是,他人不稳妥。”
容老夫人笑道:“这个你倒不须担心,他家老安人却才说的,当地一极好的师爷,现在他家里。”
容尚书道:“既这么着,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为他寻个稳妥的地方罢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容老夫人道:“孩子学走路,你要总扶着他,他就学得慢。自己跌两跤,就会走啦。不是叫你不管他,也须得放手叫他自己做些事儿。等他花了力气,晓得官场的事儿不大好办,长点儿心了,你再帮个忙。”
容尚书道:“还是娘英明。就是这样。也好叫他明白些里头的事,不像他想的那般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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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家母子有商有量,贺家母子也有话说。老安人与贺敬文通了消息,又都有些意动,想再考一科。老安人犹豫道:“可我已经向老夫人说了,你要谋官的。”
两人犹豫不决,还是要请张老先生来拿下主意。
张老先生也想给贺敬文跪一跪,你这么能作,你爹知道么?我也不想你做官儿啊,你做官,我受累。可你不做官儿,我看我也不轻松!还是早早谋个官儿,你就没别的念想了,混吃等死算了。反正你京里有靠山,寻常人弄不死你!
耐着性子道:“机会难得。当今天子才登基,是要陆续换一批人的,缺儿多些。再等,哪怕中了进士,机会都不如现在多。”
这是大实话,在容尚书那里听了一回,张老先生又分析了一次。最终,贺敬文咬牙:“求容尚书给通融通融罢。”
张老先生感激涕零:难得东翁您还知道要走关系送礼!
罗老安人狠一狠心,将能动用的银两拿出来一半儿,抽了两千两银子出来置办给容家的礼物。又准备了五百银子,以备吏部上下走动打点之用。一切议定,张老先生辞去,贺敬文才问罗老安人:“孩子们呢?”
罗老安人道:“二姐儿衣裳湿了,燕娘带她换衣裳去了。”
贺敬文漫应一声,也回去安歇了。
贺瑶芳正跟母姐在韩燕娘的大床上窝着呢,贺丽芳还说:“这尚书府的衣裳,料子比咱们的好像也好不了多少。”
韩燕娘道:“尚书府里,人看着是不错的。好人自然是样样好,也不过份奢侈。”
贺瑶芳心说,那是试探你呢,泼我胳膊上的水,那都是不冷不热的,显是算好了的。带我进去换他们家衣裳的时候,那俩人眼睛往我胳膊上瞄,是些女人下手容易拧的地方。这是担心后娘不贤。
贺丽芳还在那儿问:“太太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的呢?”她犹有一点以容家为荣的意思,自家不大值得夸耀的时候,与一个值得夸耀的人认识,那也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韩燕娘笑笑:“他们家人,对不如自己的人有耐性。”
前太妃呆了一呆,心道,可不是么,哪怕是装的,肯对身份不如自己的人一直这么装下去,那也是有些悲天悯人的气度的。这样的人路只会越走越宽,越来越得人心。这继母真是一针见血。
“好啦,不说他们家了,咱们睡吧。入秋了,有些凉了,叫你们奶妈妈给你们再抱条被子来。”
这会儿觉得容尚书真是个好人的前太妃并不知道,俩月后,“好人”给她劈了又一道惊雷。
冬至过后,容尚书就给贺敬文活动了一个不肥不瘦的缺儿——太肥招人眼红应付不了,太瘦又太苦,尚书不忍心——湘州府辖下的宁乡县的知县。
前太妃死了丈夫都没这么六神无主过,跑到张老先生那里就流下了眼泪来:“那里是楚王的地界儿!楚王他……过不多久就要反了啊!这不是要人命么?朝廷平乱之后,可是连头二十年在他封地上做官的人都追究过啊!”
这还不能不去赴任!不说容尚书的面子搭在里面,也不说现在提出来“数年后的楚王”(那时的楚王是现在楚王的儿子)要造反有没有会信,就说这朝廷威严,能允许你一个举人,上蹿下跳谋了官儿,然后又不去了吗?
这死皇帝记仇的功夫一流!日后俊哥登科,至少要报父祖三代官职姓名籍贯。被他翻腾出来是个逗朝廷玩儿的,一家子几代都别想翻身了。不翻身还是好的,谁知道他会不会折腾出别的事情来?
张老先生也惊呆了:“小娘子莫不是在开玩笑?此事不可戏言!”
“这事儿比珍珠还真啊!”
☆、第40章
张老先生深深地觉得,好奇心真不是个好东西!别人瞅个坑儿都绕开走,他不但趴坑边儿上伸头往里看,还一时想不开跳进去了!真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啊!可到了这么个份儿上,临阵逃脱好像又不太对。
况且:“不对呀,楚王是个老实人!”
是的,全天下都知道,楚王很老实,不是假老实,是真老实。因为他……脑子不大够用。
现楚王是今上的叔叔,当年还在京里没就藩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他是个傻子。他出生的时候是难产,脑袋卡亲娘肚子里好久才拔出来,大概是憋太久了,也不知是进水了还是怎么的,反正脑子就一直不大灵光。别说他有没有脑子造反了,他有个脑子娶媳妇儿生娃,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你说他会造反?别是你脑子也进水了吧?
前太妃只好跟张老先生解释:“不是现在这个,是他儿子啊。”
那就更不对了。张老先生皱眉道:“楚王世子?他也是个实诚人啊。”
对,楚王世子,有个傻爹,真个没人教他造反这一套。因为爹傻,所以不管是他爷爷还是他大伯都比较关心他,他小的时候接宫里养着,大一点要去封地找他爹了,还给他打包了好几个大儒带过去当老师。去年侍奉他爹来哭灵,大家都传说,这真的是一个好(xiao)少(dai)年(zi)。
就算他不好吧,你想啊,他爹是个傻子,没法儿理事。那王府里、封地上的属官,都是朝廷给安排的,到如今楚王府经历了三代皇帝了,谁也没必要跟自家傻亲戚费那个神,都留着当牌坊显示大度呢。一个个的想把楚王府跟朝廷做成个君臣典范,吃多了撑的撺掇楚王府造反。谁特么傻啊?跟个傻王爷造反?
贺瑶芳这回是真的要哭了:“这都什么事儿啊?那小子是真的要反啊!”当你藏着掖着的时候,人家当你是真的,当你开诚布公的时候,大家居然当你是在逗乐。世上最悲催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张老先生见她这表情,还有几分信了,很和气地道:“不是我不信,小娘子要让我信,总要拿出点证据,或是能说服我吧?楚王父子这个样子,纵是说给曹操听,他也不会怀疑吧?要不,您给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多新鲜呐!谁会以为司马衷是个明君啊?
贺瑶芳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先斟了一杯茶灌下去,才说:“他们父子,原本好好儿的,悼哀王不消说,是个傻子。这反了的那一个,一向也是个老实人。可谁知道傻子死了,老实人发起疯来比疯子还要厉害。朝廷近来不是因为宗室人多,费了无数心思么?”
张老先生猜这“悼哀王”便是谥号了,也不点破,一点头:“总不至于削藩。”
贺瑶芳一脸的惨不忍睹:“真要为了削藩还就好了!他要是敢因削藩造反,我敬他是高祖的种,有血性!今番议定,不过是定了婢妾的名额,额妾之外,皆为冒妾滥妾,冒妾滥妾所出之子女,皆不予爵发俸、止给口粮、不得袭爵,是为庶人。有冒充额妾所出而请封得爵者,一经发觉,悉追夺。此外又有花生子【1】,也是这般。这是为人口过多计。开国之初,为繁衍计,是不限这些的。然而为正风气,只限一样——娼妓舞乐之流,不许狎近。”
这些事情张老先生自是熟知的,捋须点头:“这是正理。略要脸的人家,也是这般的,何况皇室当为天下表率?”
“天下表率?”贺瑶芳嗤笑一声,最不讲究的事儿就发生在他们家好吗?“就是这天下表率之家,今上的好堂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迷上了个婊子!”
顶着小孩子的嫩壳子说出这等词句来,张老先生听来有些不自在,问道:“这个,少年人,好色而慕少艾,也是有的,何至于因此而反?”
“呵呵,一想到这小畜牲,我就觉得我爹真是个好人!那个小畜牲,看上就看上了,无论是先帝中宗皇帝,还是今上,都觉得他可怜,也是要拿他做脸,等闲小事,也都容了他。先生是知道的,悼哀王是傻子,这世子成婚之事,他办不来,两年后,直着悼哀王病危的时候,今上亲自为他定的婚事儿,好叫悼哀王走得放心。妃是先帝朝贤臣胡阁老的孙女儿,胡阁老家教颇为严明,胡氏亦是贤良淑女。今上很少对人这么好过……”
张老先生乍闻这等秘辛,两只老耳朵都竖了起来:“然后呢?宠妾灭妻?不能够啊!”
“什么宠妾灭妻啊?这边儿放了定,那边儿婊子闹,要做正头夫妻,”贺瑶芳一如天下所有正常的人一样,提到这个就想笑,“不让她做王妃,那就一拍两散,这世子也就别去找她了。”
张老先生还有一丝丝文人脾性,那便是对雅妓心存爱怜,中肯地点评道:“某妓固是贪心不安份,却也可叹可怜。愿做婢妾,也是有心气的明白人。她是命不好,若生在百姓家,未尝不能如愿以偿。”
“呸!高祖定制,摆那儿好有一百年了,她头一天知道?”贺瑶芳却怒啐了一声,“可怜的人多了去了!她可怜,那已定了婚的胡氏就该了死了?我竟不知,人家好好儿地良家妇女,招谁惹谁了要被人说不如个妓。最后为证清白,为保母家不受株连,自缢而死。
那行院出来的贱人,转脸儿又勾搭上一个宗室子,这头还不肯放手,吊着那个小畜牲的胃口。最后撺掇着小畜牲造反,小畜牲要是反成了,不就是皇帝了么?不就说话算数儿了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要满朝文武拜个妓,不就行了么?为了这个小畜牲造反,天下多少人受牵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