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离宁乡不过两日路程,走得急些,一天能到。时间既短,又没什么功夫跟小女学生交流,张老先生一路都在打盹儿。到了地头儿,才抖擞了精神下车来,听果儿奉了太太的命给那卫所领队的百户包红包。忽听一声:“先生。”
他就蹓跶到了小女学生那里,听小女学生悄悄地说:“好机会!”
她所谓的好机会,乃是贺家路上遇险,此事不能压着,必要上报一下。至少是通报了这地方并不太平,别遮着掩着。哪怕汪知府给小鞋穿,鞋小不过是挤脚磨水泡,总比一床被掩了,日后被砍头强。当年多少地方官儿,就是因为这个,每每上报朝廷“楚地太平”,一等出了事儿,朝廷发现怎么这么多匪类被招揽了?
往上一数,头先二十年里报喜不报忧的都被翻出来秋后算账了。
张老先生深以为然,趁着贺敬文还没见汪知府的功夫,先给他下迷药:“东翁为政一方,怎么能欺瞒朝廷呢?”
贺敬文道:“正是!我要具本!”
张老先生就怕他胡说八道,同一个道理,你叫不同的人作文章,写出来的会是千差万别。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当状元,有人一辈子做童生。在写这官样文章上头,贺敬文就是个万年老童生。张老先生便兜揽了这生意:“我是东翁师爷,理当为东翁分忧。东翁这几日会有许多事的!见知府前,且要将本县主簿等人见上一见,还要再聘一钱谷师爷……”
贺敬文倒信这张先生,忙说:“有劳先生了。”又让小厮去跟老安人和太太讲,给老先生的份便以后多加一道肉菜。
张老先生欣然接受了!
前太妃却有些不好!
第二日,贺敬文送走了卫所的护送的百户与兵丁,在衙里接见县丞、主簿等人。罗老安人与韩燕娘便见这些人家的娘子,那彭县丞的娘子三十来岁年纪,戴着银丝的鬏髻,因将过年,穿得很是喜庆,玫瑰紫团花的立领褙子,还吊着灰鼠领子,衬着面如满月。
说话也很痛快:“太太的敕命快也得过了年才能下来,要随县父母去王府拜见,怕是不及着品装了。就穿正经的大衣裳,戴髻子就行了。那王府很是和气的,又得宫里看顾,能走得近些且有好处呢。前头调走的那位张父母,可不就是事王颇谨慎?”
贺瑶芳被继母带在身边儿,猛听得这句话,不由悲愤万分:【你娘!到了藩王封地上做县令,当然要拜一拜地头蛇啦!反王是那么好拜的么?】
☆、第42章 官场呆菜鸟
前太妃目下最怕的就是听到“楚王”二字,可偏偏“楚王”两个字就是不放过她。她想的是,“如何躲开与楚王的关系”,现实却是,她爹娘必得往楚王那里走一遭不可。朝廷官员,是不须与藩王如何亲厚,甚至与藩王太亲厚了,反会有嫌疑。
可楚王他不一样!
你要对楚王不够恭敬了,皇帝脸上还不太好看,保不齐要记你笔小账,说你给他丢脸了。贺敬文还有一桩短处——他是举人出身,若是进士出身,还要更牛气些,给不给楚王面子,都不好拿他怎么样。若是举人出身,天生就比进士矮一截儿,有些事情上头,就没有那么多人爱帮他说话了。
说穿了,一句话,这回他是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
贺瑶芳原本在韩燕娘腿上坐着的,听了彭家娘子这一声儿,整个人都萎了。韩燕娘见她没了精神,只道是小孩子长途跋涉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告一声罪,向老安人请示了一下,便命何妈妈将她带下去,又说贺丽芳:“大姐儿也去歇着罢,看着二姐儿一些儿。”
贺瑶芳:=囗=!娘,我不累啊!让我再听一会儿啊!
然后就被何妈妈给领走了!
#心好累##从重生以来就没有什么如意的事情发生#
此后韩燕娘、老安人与彭娘子等人说的事儿,她就一概不知了,她得应付一下亲姐姐的关心。贺大姐本来就生了一副爱操心的肚肠,又有亡母临终嘱托,平素虽然表现得张牙舞爪,心里其实住着一只老母鸡。前几日路上遇险,更觉得世界真是太危险了,越发要珍惜眼下,关爱家人。
扳着指头一数,最需要担心的就是这个妹妹了——全家数这妹妹年纪最小。
贺瑶芳默默地被何妈妈领到自己的小院儿里,一言不发,准备睡一觉解解闷。她姐却过来“骚扰”她:“你怎么啦?是冷了还是饿了?还是觉得比家里闷?我瞧着比京里好很多啦,京里宅子窄里。喂!别睡了,大冷的天儿,这会儿眯上了,一会儿吃不下午饭,晚上又睡不着了。”
贺瑶芳正在往床上爬,闻言,也不回头,蹬掉了鞋子,钻进了被窝:“冷。你不回你院儿里么?”
自打到了宁乡县,阖家上下便都搬进了县衙里居住。前面是衙门,有大堂、押签房、马房等处,后面便是贺家一家居住的地方了。过了二门,正房是韩燕娘居住,正房后头一进院子,乃是罗老安人的居所,还带一个小小的佛堂。东边儿三个小跨院儿,尽南边儿是张老先生的地盘,次后是贺敬文的书房——他现在住在书房里,最后是贺成章的院子。西边儿三个院子,最南边儿的空了出来做客房,后面便是姐妹俩一人一个院子了。是以贺瑶芳说,这里比京里宽敞。
贺丽芳摇头道:“这会儿回去做什么?刚到地方,夫子也忙呢,又没有功课,我也懒得去看书。我又不是俊哥,以后还要考状元。你怎么了?是……路上吓着了?”最后一句还说得小心翼翼的。
贺瑶芳打起精神道:“并没有,就是觉得没意思,彭娘子说的话儿,半懂不懂的。”到了这儿,她才想起一件事儿来——人生地不熟的,这地方的方言,他们这一行人,就没一个听得懂的!哪怕是张老先生,这位老先生这辈子也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会说官话的,连蒙加猜的倒还好,本地乡民的话……全听不懂!连买菜都不会还价啊。
贺丽芳道:“多听听就行啦,她们也会说官话的。”又笑彭娘子官话讲得不好。
贺瑶芳道:“别笑啦,听不懂旁人说什么,耳朵就白长了。”
她姐姐却不以为意:“她们总是要学官话的。不会说官话的人,到了你面前,也得慢慢儿学着呢。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到你跟前儿了么?爹如今是知县,这宁乡县里,就他最大,你少担心啦。听她们说话,县丞家、教谕家都有与咱们年纪相仿的小娘子,等混熟了,就好了。”
贺瑶芳还在担心着楚王的事情,依旧没什么精神。贺丽芳看着实在不行,对何妈妈道:“给她把熏笼抬上来靠着,拿被儿掩了,绿萼呢?也叫来,我们一道玩儿。”
何妈妈答应一声,跑去招呼人抬熏笼,贺瑶芳问道:“玩什么呀?”
“什么不能玩?九连环、翻花绳、抽签儿……你要不喜欢玩,咱们看小画书。”
贺瑶芳想了一想:“那行。”张老先生还忙着,也没办法跟他商量事儿。只得心不在焉地跟姐姐玩了一会儿,贺丽芳也不管她魂不守舍的样儿,反正只要拖着她别这会儿睡着了就是功德圆满了。
到得晌午,一家人用过了午饭,贺敬文便说明日要启程去往王府。韩燕娘忙问:“那须得准备些什么呢?”她这个是真没准备过,别说是她了,连罗老安人也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
贺敬文道:“这还用准备什么?我是朝廷命官啊!”
韩燕娘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她也不知道要奉上什么。只得说:“你……哪怕是去串个门儿,也得带点儿手信吧?”
贺瑶芳头一回觉得她爹这么迂真是太可爱了!对!不要给他家送什么礼物!这样就很好!
贺敬文只有在这种事情上才不负她所望,果断地拒绝了韩燕娘:“这算什么呢?不好结交藩王的。”
前太妃感动得快要哭了,就是这样!
韩燕娘也快哭了,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丈夫了呢?眼巴巴地望向了婆婆,只见婆婆手里捏着筷子,半晌都没动一下,看她望了过来,还对她使眼色,那意思:你劝一劝。
【这还要我劝呐?!您老做娘的都没辙,我还能怎么样呢?】劝了,丈夫不喜,拦不住,婆婆又要不开心。韩燕娘夹在中间没办法,只得试着说:“老爷带张夫子去么?”
贺敬文道:“嗯。”
罗老安人坐不住了:“张先生也说不用带礼?”
贺敬文觉得莫名其妙:“当然啦~”
哦,那就行了,张老先生应该不会看错的。一桌子老弱妇孺都放下心来,开始吃饭。
贺敬文:好像有哪里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
拜见藩王又不是去亲戚家串门儿,贺家三个孩子都没资格去,韩燕娘便将他们都托付给了洪氏,又命乳母们好生看顾。贺敬文嘱咐儿子认真临帖,回来要交他十张大字,对女儿们却没有什么吩咐,见母亲和妻子打扮好了,一甩袖儿,就下令开拔。
贺瑶芳这一天心神不宁,万没有藩王见你还许你带师爷的,别说藩王了,就是京里一个侍郎家里,等闲小官儿自己能进门就不错了,跟随的都得在外头等着。真不知道这亲爹见了楚王家的小呆子会不会看对了眼,跟人家相见恨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表了什么不该表的情,那可就坏大了!
直等到傍晚,才听到门上回报:“老爷回来了!”
贺瑶芳与兄姐一道奔到了二门上等候,不多会儿,就见贺敬文与韩燕娘一左一右,掺着罗老安人回来了。
贺敬文穿着官袍、带着乌纱帽儿、脚上粉底小朝靴,扮相上佳,只是精神很差,差到那那乌纱帽的两翅都像要耷拉下来的样子,脚步也分外沉重,脸上满是愤愤之色。罗老安人一脸的疲倦,韩燕娘的脚步也没有平常的轻便了。
贺丽芳见长辈们情绪不佳,左手扯一下弟弟、右手扯一下妹妹,一齐来请安。除了问好,一个字也不多说。老安人无力地道:“罢了,进去说话吧。弄点儿热汤水来吃。”
韩燕娘忙答应了:“我这便去厨下看看。”连头上的髻子也不及摘,还穿着大衣裳就去了后厨。贺瑶芳抬眼见张老先生没跟了来,轻声问道:“夫子呢?”
罗老安人道:“他先回去啦。”
贺瑶芳就知道没什么急事儿,不然这老先生早想办法来通气儿了。老先生的院子,正门是冲前面衙门办事儿的地方开的,又有一侧门与贺敬文的书房相通而已。学生们上课下课,都要借道贺敬文书房所在的院子。估计以后为避嫌疑,等闲他都不会往后宅那里去了。
贺丽芳顶了韩燕娘的位子,一路扶着老安人往后堂歇自己。贺瑶芳陪着贺敬文说话:“爹累了吧?有茶呢。”
贺敬文忍不住嘀咕一声:“还喝茶呢,越喝越饿。”
原来,他们去王府,根本就没吃午饭!早起在衙里用了些早点,一路晃荡得近午才到王府。王府也有自己的事情,王爷也不是一个知县递了拜帖说见就见的。亏得这王爷傻,极少有事儿要他决断,他早上起得晚,才吃完了早饭,正玩儿呢,谁都没办将他拉出来见人。楚王世子可暂代父职,却又不敢如此托大。一拖二拖,贺家母子婆媳等到了午后,还没见着正主儿。
王府里有茶点,三人皆不敢用,老安人与韩燕娘略咬了半块梅花糕就放下了,贺敬文倒是喝了一盏杯,不够还续了一盏。结果等两盏茶迫不及待想要重见天日,才有王府内官来传话,道是王府终于有空儿了。
王府长史一看贺敬文的黑脸,自己也很不好意思,解释道:“殿下就是,咳咳。”#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