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轻快地到了正房,韩燕娘正提着儿子将他从炕上拎起来。贺平章不满周岁,不止不会走,连爬行都还不熟练,爬着爬着就爬成四脚朝天。丽芳拿着绣绷掩面,笑得花枝乱颤。
瑶芳往她那绣绷上一看,上头是个喜鹊登枝的样子。走过来摸摸贺平章的大脑门儿,上头略有一点薄汗,韩燕娘见了,忙拿帕子给儿子擦了,又拉过瑶芳的手来也擦一擦。就听瑶芳神色暧昧地问丽芳:“阿姐绣了两只鹊儿?”
韩燕娘也瞅一眼绣绷,嗔道:“你别跟她淘气,一只两只的,有什么?”心里却想,不知不觉二姐儿也大了,也会跟姐姐说这种话了。
丽芳将身一拧,抱着绣绷跑出去了:“你们都不是好人,我去寻三妹妹玩了。”
三妹妹就是她养的那只三花猫。贺家只有姐妹俩,丽芳养这猫儿养得上心,每日拿鲜鱼喂它,因是因母猫,每每就叫它“三妹妹”。丫头仆妇们凑趣儿,有时候也唤这猫儿“三娘子”。韩燕娘看得有趣,也不禁她们,弄得有人开始打听知府家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三小娘子。
瑶芳低头闷笑,韩燕娘道:“你别总逗她。”瑶芳吐吐舌头,理起了邸报:“娘,有新消息,听不听?”韩燕娘无奈地笑了。
邸报上除了吴贵妃生了个儿子,皇帝要给这孩子封王,被内阁拦了下来。余下的是一些官员的升降之类,全国官员轮番进京,不停地有人升迁,有人降职,还有免职问罪的——十分热闹。
韩燕娘看来看去,都没有看到有新同知下来,问道:“这湘州府,就没有同知了?”
瑶芳道:“官场上的人,迷信得很,湘州府连着两任同知在任上坏事儿了……现在怕没人敢来了。”
韩燕娘愁道:“你爹一个人,他忙得过来么?”
瑶芳道:“娘这话说错了,不是爹一个人忙不忙得过来,唉,是看两位师爷忙不忙得过来。”
韩燕娘板着脸道:“你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说亲爹的不是?叫人知道了,要说你这孩子无礼。先前说大姐儿口无遮拦,如今她好了,你也要管一管自己的嘴了。”
瑶芳虚心受教。
待七月初,贺敬文磨磨蹭蹭地回来,瑶芳对亲爹就出奇地恭敬。贺敬文今年大计又得了个优等,固因举人出身,官场上难再有进益,却也欢喜。见女儿这般,恭顺,他更有一种飘飘然之感:“乖~”
回 来先不管什么境内庶务,反正有张先生帮衬着,他总是放心的。头一件事是将准女婿赵琪唤过来教育一回,讲述京城见闻,夸赞自己见过世面等等,又将容尚书之和 蔼可亲,已升做左副都御史的原容翰林之诙谐幽默,大大地渲染了一番。其次讲容家子孙如何守礼,容尚书幼子容蓟如何年少聪颖狠夸了一遍。
赵琪好气又好气,心说,左副都御史之诙谐,那里头有一半儿是在逗你呢你没听出来吗?口里却问:“听泰山大人这般说,来年入京,小婿定要会一会容七郎的。”
贺敬文摆完了岳父的架子,又因躲过了楚王的生日,心情很是畅快,摸摸下巴:“唔,你明年就要入京了,我今年已向容尚书提到了你,到时候你带我一封书信过去就是了。”
要不是媳妇儿还扣在贺家,赵琪很想马上就到京里去,免得忍不住手痒暴打这个装腔作势的傻岳父。天地良心!赵琪其实不是个谦谦君子,被硬逼得对个棒槌作揖打拱,不痛快极了!
【为了媳妇儿,我忍!】忍到最后,赵琪才从贺敬文那里得了一句允许,去看丽芳养的三花猫。说是看猫,谁都知道这是连人都一块儿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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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贺敬文回来,府衙的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贺敬文会干的事儿不多,胜在想做事时就会踏实出傻力气去做。据他在京城打听来的消息,钦天监那里认为最近二年会有大雨,他又出去巡视去了。
瑶芳恐他万事不过心,在他临走时特特提醒:“千万别忘了弟弟的周岁,一定要赶回来。”
贺敬文实是没有想到此节,又不能跟闺女承认,口上还要骂一句:“小小年纪,这般啰嗦,全不似小时候可爱。跟你娘还有你姐姐学坏了!”
瑶芳深吸一口气,笑道:“爹说哪里坏了?我改。叫娘和姐姐一道改。”说到最后几乎要磨牙。
贺敬文连连摆手:“我不与你们妇道人家歪缠。”
这就变成妇道人家了,瑶芳懒得跟他再说话,转身去寻韩燕娘,安排平章的周岁。
哪 知今年这天气很是奇怪,真叫钦天监给说准了,从贺敬文走了之后就开始下雨。连绵的秋雨直下了半个月还不曾停,弄得平章的周岁宴都些阴沉。贺敬文淋得像只水 鸭子一样地回来了,一边换衣服一边骂巡抚:“河堤都快要泡坏了!旧年我向他多要些款子好将河堤修得牢靠些,他硬说没有,真不是个好人!大水怎不将他房顶冲 了去?”
韩燕娘素知他嘴里没好话,也不大生气,拧着他耳朵道:“哪有这般诅咒上官的?你还是好生想想,湘州府城外不远就是河道了,一旦发了大水,怎么办?”
“怎么办?今冬我亲盯着修就是了!”
换 完了衣裳,板一张脸与人应酬。人都知道他是个傻子,管他板不板脸,下官们礼送到了就算完。倒是妇人们与韩燕娘处得很是愉快。丽芳姐妹俩招待着同龄的小姑娘 们,这里面又与彭家姐妹最相熟。彭敏也是定了亲的人,比往日更显斯文。期间因秋风冷,姜长炀托人送进来一件短斗篷,弄得小姑娘们围着取笑了半日。
彭毓要为姐姐解围,故意大声问瑶芳:“你家三姐儿呢,我看看有没有我家霸王长得大。”她家养的猫名字就叫霸王,据说打遍全县无敌猫。如今彭敏备嫁,彭毓专养着霸王,比她姐姐还要上心些,将霸王养成了个肥球。
瑶芳对青竹道:“你去将三妹妹抱了来吧。”又跟彭毓讲,要她下回过来将霸王带过来看一看。
彭毓对瑶芳挤挤眼,抱拳致谢,瑶芳也挤一挤眼。趁着小姑娘们讨论猫的花色的时候,彭毓小声问:“今年秋闱,现在应该开考了,你家哥哥怎么样呀?”她哥哥也是今年要下场的,两家都很关心这一次的秋闱。
瑶芳道:“我爹说,就是下场试试手,能中最好,不中也不急。”
彭毓老声老气地说:“是啊,你哥哥比我哥哥厉害多了,年纪也小多了。唉,我爹说,我哥哥这个样子,再过十年八年的中举年纪都不算大。你哥哥就更不用着急啦。”
瑶芳道:“也是。”
说这个话的时候,两人都没想到,好的不灵坏的灵。贺敬文吃完儿子周岁的酒宴,又披上油衣去巡视河堤,兼看一下田地。亏得湘州靠南些,秋收已经收完了,否则今年眼看着庄稼长得那么好,被大雨一浇,和活活心疼死。
是 以贺成章那没中进士的书信,是瑶芳念给韩燕娘听的。明知道贺成章十三岁的年纪中了秀才已是难得,再中进士就得祖坟冒青烟,可听到消息的时候,母女两个还是 忍不住的失望难过。瑶芳强打起精神来安慰韩燕娘道:“赵姐夫中举也要十七岁,哥哥再等三年,也不过十六呢。就算是爹……咳咳,多读点子书,也不是坏事 的。”
韩燕娘道:“他一个小孩子,纵有了功名,也不过十三岁,还要看顾家务,还要侍奉祖母,如何能安心读书呢?等你爹回来,叫他写信,将俊哥叫过来依旧读书。我看衙门里的事儿你爹也都熟了,再聘个刑名师爷,请张老先生安坐,只管俊哥的功课,如何?”
瑶 芳心内实不愿哥哥在这个当口涉险,就是韩燕娘和贺平章母子,也想将她们弄走的。脑筋一转,瑶芳便说:“原本说好的,爹明年请假回家祭祖扫墓,连娘和弟弟一 同回去,好认认老宅的门儿,张先生也许久不曾还乡了,想是要同去的。何必叫哥哥今年来了,明年再走?”现在都九月了,到了就得十月,过不仨月,又得准备着 回家?不够折腾的。
韩燕娘道:“也是,就叫他留家里,明年咱们去看他吧。大姐儿将来出门子,不定从老宅里走,她也很该回家与你们亲娘报个喜的。”
请示过有些不开心的贺敬文,贺成章便被留在了老家,每月一封书信,讲述家乡种种。瑶芳最不放心的,乃是舅舅李章,捎了一封书信去问。贺成章回信曰:表兄早亡,彼已无力。
瑶 芳这才安下心来。整日里或帮着照看平章,教他说话,或检视书坊,抑或学着拟嫁妆单子。上辈子的时候,她从来没操心过嫁女儿的事儿,如今样样觉得新鲜。丽芳 却悄悄地给赵琪收拾上京的装束,又写了一张单子,亲自交给赵琪。里面写着她想着的一些事情,譬如雇船之后到了京里,就得寻个车轿行,租下轿子来。又譬如京 里寒冷,要备厚衣。再又如京里有同乡会馆……至于衣衫干粮,早就吩咐人去做了,她自家亲手给赵琪做了一双朝靴。
样样齐备。
春天,贺敬文儿子中秀才时乐得给衙门上下官吏发酒食,秋天儿子没中举人,他自己就蔫了。连韩燕娘问他“姜千户家想为他家二郎求咱们家二姐儿,你看如何”,他都不耐烦地道:“不中进士,娶什么老婆?”
被 韩燕娘几乎要打到床底下去:“不中进士不娶老婆?你是进士么?那我算什么?我不是你老婆?!你给我说清楚了!儿女婚姻大事,岂容你怄气?”虽不是亲生的, 好歹是亲自养大的,好好的婚事,大女儿差点毁在他装模作样上,轮到小女儿了他又开始矫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韩燕娘怒火中烧。
贺敬文平生心结就是这个,被韩燕娘到了逆鳞,从床底下爬出来,怒道:“哪家妇人敢打丈夫?!我要休了你!”
韩燕娘被雷劈了一记,很快醒悟过来,她是诰命,想休妻?怕没那么容易。贺敬文不要脸了才这么干。底气也足了起来,又将他塞到床底下去了:“你长本事了你!”能说得过他的时候,韩燕娘讲理,讲理讲不通了,就开练。
最后贺敬文三天没敢露面儿,跟老婆打起了冷战,至于姜家的事情,韩燕娘也不敢擅自应下,只跟彭娘子说:“我家老爷也是犹豫,他平生一个心结——自己没中进士。”
彭娘子顿悟:“想要进士女婿?顶好儿子也中进士?天下多少读书人?有个少年进士?这是病!得治!”她家那个也是这般,只是症状比贺敬文轻些。
韩 燕娘道:“谁说不是呢?天下哪有这么多现成的少年进士给我们抢?就在这湘州府里,未婚的,能中进士的,我看也就赵女婿一个。再多,我是寻不出来了。我家那 一个还要等人家中了再说,我快要被他气死了,要不我催着,赵姑爷上京哪能囫囵个儿回来娶我们家大姐儿啊。您说与简娘子,我是不反对的,可老爷有些拿不定主 意。她要能等,过二年二姐儿晓事了,我亲自问二姐儿,她点头了,我就跟老爷硬扛着将她嫁过去。要不点头,那我也无法了,总要孩子自己乐意。她要不能等,咱 们依旧是好街坊,事情责任在我们,我绝没有抱怨她的话。”
彭娘子将话带到,简氏想儿子还小,立意要等。此事暂且不表。
挨打犹不松口,贺敬文对科举执念之深,可见一斑。
现准女婿去考进士了,贺敬文比自己要考进士还用心,笔墨纸砚,衣裳住处,都嘱咐一回。沿途住驿站的公文都写好了,最后索性给将他唤到家里来,暂住在贺成章的院子里,过年一道过,开春了从府衙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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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赵琪,已是元和八年正月了,贺敬文本该请假携妻女返乡祭祖。可他性子上来了,跟老婆还在冷战,休妻是不休了,话却也不搭了,自己夹个枕头往书房里睡去了。韩燕娘与两个女儿等了一个月,雨都下了两场了,还不见他有动静。
韩燕娘问他,他也不答,夜里依旧睡书房。韩燕娘平素刚强,遇到这种事情,又不能将他捆出门去。纵捆了,那请假的条子还得他来写。万般无奈,直将韩燕娘给气哭了,拉着丽芳的手道:“大姐儿,可千万别过的跟我一样。赵姑爷人好,你也要珍惜呀。”
瑶芳无耐,只好从中说和,去寻父亲:“不是说好了要回家的么?”
贺敬文怒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去去去!她是你亲娘,你陪她去吧!”亲爹被打得三天出不了门儿,小东西也不来探望。全然忘了当初庆幸自己的狼狈样子没被女儿看见。
瑶芳目光一沉,唇角露出一抹冷笑,回来对上韩燕娘殷切的目光,问道:“娘,你真拿定主意要走?”
韩燕娘听这话不对,反问她:“你爹没答应?”
瑶芳冷笑道:“由不得他不答应!”这些年跟张先生不是白学的。张先生主刑名,又管一应来往文书,近来瑶芳有心为他分担,已接手了许多来往公文。韩燕娘要真想回家,她就代写个假条,到时候一根绳子将贺敬文捆了塞进轿子抬到船上绑回家拉倒。来回一个月,够了。
韩燕娘失落地道:“你不要做傻事。那是你亲爹。”
丽芳听不下去了,她因年岁颇长,小时候见后娘多有防备,近来更觉韩燕娘不易,见亲爹这么小家子气,怒从中来:“我去找他!”
丽 芳的脾气其实很像贺敬文,一张嘴巴也不饶人:“爹,你多大了?还学小儿女怄气呐?我都要嫁人了,俊哥都有功名了,您还这么搓磨娘?这也是知府办的事情么?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答应的好好的带人回老家,她打从进了门儿就没见过祖宗,你这时候怄气,寒心不寒心?全家的命都是人家救的,你给救命恩人摆脸子看 呐?!要儿女怎么做人?”
她口舌伶俐,爆豆儿一般喷出一堆道理来,将贺敬文骂得脑袋都要沉到桌子底下去了。骂完了,解了气,还要逼问:“您倒是吱一声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