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忠还在划船,瑶芳便将人聚到了船尾:“长公子不与我们同行,就剩我们几个啦,这一路上,本省之内食水也难补给,大家都要苦着些了。岸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 形,也不敢信这些人。熬过这一段,就好了。出了本省,想法子表明了身份,自然有人接我们,也算是不负父母所托,给他们挣个功臣。”说完,又问他们有什么看 法。
何妈妈等人唯瑶芳马首是瞻,曹忠也想不出旁的招儿来,他既是姜正清的亲兵,心里就比较向着姜长焕,坏主意一时也打不出来。他还担心着自己的妻儿老小,却又被“功臣”二字拨动了心弦,想这一行人还要靠他出力,他的功劳总是抹不掉的。便说:“我是粗人,全听二郎的。”
姜长焕想说什么,瑶芳对他作了个手势,让他住了嘴:“既要上京,或许还要写个折子,还请少公子与我参详一二。”
姜长焕听着“少公子”三个字,颇觉疏离,心里一堵,闷闷地道:“哦。”
瑶芳率先起身,对两个乳母道:“妈妈们先歇息,饭后给曹大郎换手。如今不敢信旁人,只会咱们先辛苦辛苦了。”连曹忠,三人齐说不敢。
瑶芳将姜长焕又引到舱前,望着船首破开河水泛起的浪花,瑶芳沉声道:“如今这一船人,就看你我了。”
姜长焕打起精神来:“你放心,我必会将你们带到京城的。”
瑶芳面上泛起一丝笑来,眼睛里带一点戏谑地问他:“你就这么自信么?知道往京城要怎么走?本省大乱,河水暴涨,水面上的关卡没人拦,才叫咱们走得这么顺利,出了本省,没有文凭路引,走不百里就能叫拦下来你信不信?”
姜长焕脸上一红,嗫嚅着:“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瑶 芳眼睛里升出欣赏来,轻声道:“原本长公子要是与我们同行,还不致如此艰难,有他在,能雇人。若是父母长辈,自然是可以雇人的,他们制得住,可这一船,老 的老小的小,万一雇到了歹人,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纵然到了安全的地方,遇个糊涂官儿,也难。这些,都要想到。”
姜长焕低声问道:“你……既然安排下了船只,是不是已经布置了?”
那是,贺敬文的大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闺女和师爷拿来盖了无数次,路引、文牒都是齐全的。瑶芳不接这个话,慢慢地、坚定地道:“少公子,我下面说的话,你记牢了,好不好?”
姜长焕道:“别再叫我少公子,就好。”
瑶芳不由莞尔:“二郎,这船上旁的人是拿不了主意的,他们拿的主意,我也未必肯信。这一路,很艰难,我痴长你一岁,做不来躲在你后面哭的事情。哪怕到了京里,也很难。光我知道,就有两个人参完了楚王就死了,朝廷里,未必会信他反。”
姜长焕捏紧了拳头,张口欲骂,又忍下了,憋气地道:“你接着说。”
“你我父母都陷在湘州府了,运气好,伯父引兵攻入王府,擒贼先擒王,家父整顿吏民,两人联手守城,或可支应得到援兵到来。运气不好,就要看我们了。长公子此去,吉凶未卜,你不能再出事了。贺家上下,承伯父通风报信的恩情,我不能叫你出事儿。别跟我争,等我说完。”
“我们的父亲,要么赢,要么死,绝不可能降,这个,你要知道。所以,你必得好好活下去。我经历好歹比你多些,千万这一路听我的,好不好?”
姜长焕小时候淘气,打而不改,今日却安静得要命:“好。”争辩又争辩不出条生路来,用力做就是了,做出了事情来,说的话自然就有人听了。
瑶 芳道:“小的时候,谁都淘气,你纵然不乐意见到我,好歹同舟共济,过了这一关。肯带上我姐弟俩,我贺家依旧承你的情。婚事,你也不用当真。只要过了这一 关,好不好?”她过到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嫁人也未必能过得好,便如彭娘子,掉井里了。像韩燕娘,不知生死。命最好的是简氏,于今又如何?百年苦乐由他人, 还不如麻溜出家算了。
姜长焕脸儿憋得通红,大声质问:“你这是要我说话不算数了?”
瑶芳镇定地看着这个已经有点瘦的小胖子:“我是要你想清楚,别急着答应,好不好?等到了京城,把该做的事做了,你有的是时间,郑重地想一想。嗯?”声音轻轻柔柔的,不疾不徐,很好地安抚了姜长的情绪。
姜长焕虎着脸点头。
“下面的路,会很苦。遇到长公子之前,我们是避难居多,父母们是搏富贵。现在知晓长公子没送出消息去,我们就是在逃命、在为父母挣命,一切都讲究不得了。现在没法补给,我们大概要吃得少一点,让能撑船的多吃一些。”
姜长焕好容易憋出了一句:“我知道。我也能学撑船,撑船也不争这一口吃的!”
瑶芳笑了:“不要你撑船的。到了京城,如何交际,先前同知、御史为什么告状不成,有什么忌讳,你都知道么?朝廷里的门道,你都清楚么?宗正寺的门向哪里开,你找得到么?《大陈律》里,楚王是什么罪过,你明白么?《会典》里,各州府县是什么情形,你明白么?”
“……”姜长焕难过地摇了摇头,艰涩地问,“你都懂?”
瑶芳嫣然一笑:“是的呀。”
姜长焕:……
“到了京里,也许只有你才能面圣,这些可能都要指望你了,这一路上,你能学多少就是多少,下面有硬仗要打了。二郎,路上学一点,好不好?”不能跟他一辈子,却又欠他家人情,能还多少算多少吧。
被这样一双剪水明眸柔柔地看着,里面的波光层层荡荡地溢出来,映得人心神恍惚,禁宫里那位多疑的天子都要中招,何况姜长焕?他一上一下地点着头:“好。”
自 此,就开始了枯燥的船上生活,姜长焕初时还担心河水再暴涨,他们不得不停歇。瑶芳却道:“先前咱们歇的那三天,一大波洪水已经过去啦,是下游的州县 要出事儿。咱们跟着洪水后头走,反而安全些。只是本省的水驿也不能停脚了,遇到野渡,看要有零星的人,问他们买些食水也就是了——又是兵灾又是水灾的,估 计也难。”
姜长焕又问水道的事情,再问暴雨,瑶芳也将知道的都说了,又说:“外面怕是都还不知道呢,看这雨势,本省多山,怕要塌 方,毁坏道路。”如果没记错,仿佛楚王反后得有好几个月,京城才得到消息。开始是不信楚王会反,等相信了,再调兵围捕,楚王已经站稳脚跟了。现在只求因为 她和张先生提前知道了,湘州知府又换了人,楚王那里没那么容易成事才好。
一行人根本不敢上岸,也不知道岸上消息,只管闷头赶路。托大雨的福,好些路被冲毁了,不特朝廷消息不通,楚逆这里联络也很为难。他们动身早,一口气奔出六天,终于离开了楚地的范围。至少,可以投驿站了。
曹忠直起腰来,逃的时候紧张,虎口余生,居然生出茫然之感:下一步,怎么走?
何妈妈也松了一口气,出了楚地,就不向担心被逆贼捉去了,好歹能补给食水,雇几个船工。自己也能歇息一下了。
绿萼见她娘一副“终于逃出来了,下面就太平了”的天真样子,心里叹气,却又心疼她一路辛苦,也不拿话来吓唬她,只跟青竹小声说:“姐儿一直教姜小郎读书,心里真不想着老爷太太怎么样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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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太太,目瞪口呆。
贺 敬文没死,姜正清也没死,但是他们有点懵。瑶芳说的,与姜正清想到一处去了,姜正清冒险领兵而来,也是搏一搏。汇合了贺敬文,他们把楚王围府里了,叛军把 他们围城里了。楚王手里还拿着人质,他们……勉强算是把楚王拿来当人质。他们在外面喊着让楚王束手就擒,楚王在里面抛出十几颗人头来,还让他们一同谋反, 又命附着的官员来劝降。
城外面,被贺敬文骂了不知道多少回“杀千刀”、“不得好死”的巡抚大人,路上遇到了塌方,整个人都被埋土 里死了。瑶芳还不知道,这位她原以为能活得久的巡抚大人,这一回不知怎么的提前死了。巡抚大人虽死,余泽犹在。因他不肯给湘州府足够的工程款,贺敬文修堤 遇到了困难,堤坝质量确有下降。
连着两年大雨,今年好死不死的,叛军围城,才到北岸河边儿上,河水暴涨,堤坝垮了。水淹七军,如果叛军有七军的话。这也是瑶芳等人在野渡停了三天的那一波洪水的来由。
叛 军人数还不是很多的,分兵之后,每路人总是不多的。因湘州府在棒槌知府的治理下,还算安居乐业,没什么流民,叛军都是从外府来的。宁乡是被南下的流民攻占 的,湘州这边,便有人想“白衣渡江”过一回名将的瘾。江在城北,姜长炀就是被这一支人马拦住,而不得不折返的。
他们拦下了姜长炀,自己也没好过到哪里去,被大水一泡,死伤许多。收拢了残兵,眼睁睁看着外面一片泽国。大骂贺敬文:“这王八蛋哪里爱民啦?修个堤都修不好!tm生儿子没屁眼!”
咳咳,贺敬文两子,菊花犹存,巡抚大人驾鹤,余泽在世。
贺 棒槌不但一时没了后顾之忧,更因叛军一时渡不了河,城南没有人围堵,还收留了狼狈奔逃而来的故友彭知县父子。见这父子二人逃得狼狈,妻女皆无,想自己幼子 幼女不知存亡,贺敬文与彭知县抱头痛哭一场。彭知县抹一抹眼泪,恨声道:“逆贼害我妻女,我与彼不共戴天!”跑到王府外将楚王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将附叛谋 官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骂完便要为贺敬文分忧,主动去城墙上巡视,又忙上忙下,帮忙分派人手。一切步入了正轨,州府上下都说彭知县处事周详,为知府、千户分忧不少,是个吃苦耐劳的好人。
贺敬文既得彭知县这个帮手,过不数日,暴雨初停,天空上还是一团一团饱含着水气的乌云之时,姜长炀拖着个牛车,载两口被火燎焦了外皮的薄棺,来了。
☆、第68章 逃亡第三站
????姜正清作为本地最高军事长官,其实并没有什么武装斗争的经验==!他的武职是考出来的不假,但是宗室考试的要求总比外面的要低一点,何况他先前从来没经历过战事。
谁能想到,帝国腹地竟然能出这种事情,还就让他给遇上了呢?最初的决断全凭忠君爱国之情,后面的……后面的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了。练兵他会,布防他也会,听上头指挥打仗也行,要说自己判断,没有遇到过,不知道怎么指挥。
不是他傻,而是他手上就千把人,头上大雨,脚下是急惶惶的百姓,身后边是大水、大水后面是叛军,眼眉前……眼眉前路也冲得不好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一路强敌。身边还有一个比他还废柴的贺棒槌!
就算发动了城中的青壮,也只是堪堪将城门守住。若非天降大雨,通行不便,城里面百姓不说跑光,至少家有余财的会想办法溜掉。他们能不能捞到这么多人守城还不一定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姜 正清忧心忡忡,如果老婆孩子都不在眼前,他的顾虑还少些,偏偏老婆没走!还好,两个儿子都跑出去了,长子那么大了,应该没问题的。次子……次子……跟贺家 小姑娘一块儿走的啊,贺家娘子没有走!这不坑爹呢么?两个十岁刚出头的孩子,还带着个奶娃娃?还下着大雨,每每看到城北被河水泡了的敌营,他的心就一抽一 抽的。纵然是乌合之众,叛军也是身强力壮的男子,这都死伤许多,那……
姜正清完全不敢想像,自己的小儿子会怎么样。只盼着长子能安全将消息送出,希望老婆天天拜菩萨,菩萨能显灵,保佑小儿子平安。
一看北门就闹心,北门有一条泛滥的大河阻挡,也不是防守的重点,姜正清索性派了个百户去城北,自己全力看着南门。
看着看着,就看得眼花了。等等,为什么来的不是叛军?那个拖着板车的人,身形怎么看怎么眼熟啊喂!姜正清揉揉眼睛,抓过一个亲兵:“看那个是谁?”
亲兵忒实在,亮开了嗓子嗷了一声:“呔!前面的人站住!你是哪个?!可是叛军?!”真是出了鬼了,这几天除了彭知县父子,还有二、三百避难的人陆续过来,就没见一个这么优哉游哉拖个板车的!路不好走不说,叛军给你这么过来么?非常可疑!千户大人英明!
姜正清抬手给了亲兵后脑勺一巴掌,说话的功夫,他看清楚了,那个拖板车的就是他大儿子啊!抬眼看四周不像有埋伏的样子,姜正清忙命开城门,亲自带了人去接了儿子进来。进了城内,才有心情问话:“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回来了?棺材里……是谁?”
问的时候嘴唇已经哆嗦了,才想着不知道小儿子跟贺家的小闺女到哪儿了,这就见了两口棺材,可别……
姜长炀舔舔干裂的嘴唇,轻声道:“北边的路已经封死了,走不通,儿就回来了。这里面的……是……彭……”
嘭!姜正清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了,虽然亲家出事他也担心,但是知道死的不是自己儿子,还是很庆幸的。口里安慰着:“亲家也在城里,他们父子,日夜忧心,恨极了逆贼。你将……尸体运了过来,想来他们也是安慰的。”
姜长炀瞳仁一缩,微笑道:“是啊。”
“那个妇人是谁?”姜正清到这会儿才有心注意车边跟着个木木呆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