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顶楼,风景依旧,只是多了一抹素白纤影,款款而立。
“王爷府中的烟花真是好看。”
夜怀央缓慢地转过身来,宽大的银鼠皮斗篷被寒风灌入,在她身后狂肆翻飞,愈发衬得她身似弱柳,盈盈欲折。
楚惊澜心中本是怒意翻涌,见此情形莫名消去了大半,只冷哼道:“夜家没有烟花么?”
“有是有的,自然不如宫中赐下的好看。”夜怀央轻轻浅浅地说着,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怎么不见陆大夫和唐侍卫?”
楚惊澜不语,目光淡薄如水,一点一滴融进她心里。
陆珩的父亲虽然死在了六年前的宫变之中,但族中亲朋犹在,多年不见,除夕理当共聚天伦,而唐擎风的家眷就在王都,更不必多说,所以王府里就只剩下楚惊澜一人。
这些事情夜怀央不清楚,但猜也能猜出个大概,她不再多问,走上前轻轻握住楚惊澜的手,嫣然笑道:“王爷,我陪您过年可好?”
楚惊澜只觉得一块冰滑进了手心,有些轻微刺痒,却无形中舒缓了他紧绷的心弦。
方才站在亭子里他一直在回忆以前过年时的场景,但越是努力去想画面就越模糊,就好像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鲜活的人影逐渐黯淡,白华万丈的背景却越来越深刻,直往人眼底扎,一片刺目的空白。
直到夜怀央点亮那一盏灯,他才从中挣脱。
他低眼,一张雪白的脸映入眼帘,墨玉双瞳嵌在其中,近似固执地瞅着他,绵绵情意,欲诉还休。
是了,她对他是有所希求的,从那天她信誓旦旦地说要为他报仇时他就知道了。
未及多想,夜怀央突然扑倒过来,他下意识伸臂一揽,她磕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半天才闷闷出声:“我……脚麻了。”
他这才惊觉怀中娇躯已经冻得冰凉,想必是阁楼太过阴冷而她又气血不足所致,由此想来,他眉头骤然一拧——她伤还没好,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夜怀央见他不动便径自拽着他的大麾往里头缩,他脸一黑扯开了她,然后拂开矮几上的东西按着她坐下,她不乐意地说:“我知道您有内力傍身不怕冷,可这阁楼上面风这么大,好歹也弄个……”
炭盆二字尚未说出口,大麾陡然落在身上,把她包成了粽子。
“等那个女人睡了你就从大门回去,本王不需要你陪。”
她闻着那股清冽的甘松味不禁笑弯了眼,一言驳回他的话,“那王爷就陪我守岁吧,我需要王爷陪。”
楚惊澜正欲开口,忽然一阵狂风夹杂着雪籽扑面而来,烛影一晃,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整个阁楼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不过这对习武之人来说算不上什么阻碍,楚惊澜很快就找到了灯台,只是点了几次都不亮,用手一摸才发现没灯油了。
“下楼罢。”
他回到夜怀央身边,拽起她就往楼梯那边走,夜怀央不动,硬生生把他牵了回来,让他也坐在矮几上,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此刻打开这件东西正合适。”
说着,她指尖轻轻一拨,盒盖弹开,一枚青玉荷叶双鲤佩呈现在眼前,散发着幽幽莹光,照亮了方寸之地,也照亮了那张稚嫩的娇容。
“有了这压岁之礼,希望来年能护佑您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她的声音很轻,近乎呢喃,楚惊澜却听得真切,微一抬眼便在那璀璨的眸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轮廓分明,清晰可辨。片刻之后她垂下螓首,他跟着低头去看,却见她把紫络系在自己腰间,然后飞快地打了个死扣。
“带好了,不许丢。”
他剑眉一横,伸手便要将青玉佩扯下来,却被她强行按住,他心头邪火飞窜,冷冷道:“你莫不是等着本王也赠你一枚信物,回你一句万事如意?”
“不必。”她松开手,眼角眉梢都漾着恬淡的悦色,暖人心扉,“君若如意,我便如意。”
☆、第20章 质问
年一过完,天气就跟着暖和起来了。
东风至,大雁归,春山碧透,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不过几日的光景,护城河堤上的垂柳已抽了新芽,翠绿的枝叶上沾满了水气,不经意便沾湿了游人的衣裳。
新一年的科考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经过第一轮闱试,夜怀信从众多学子之中脱颖而出,顺利进入殿试,平时在太学与他一起读书的同窗都惊掉了下巴,连老先生都十分诧异,怎么都无法将这个成绩斐然的人跟平时那个放荡不羁的浑小子联系在一起。
今年出色的考生不光是他一个,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就在这个时候朝廷出了一件大事,令众人为之哗然——岭南守将常欣兵围白府,白行之命在旦夕!
深夜。
枢密院两院十二房,从傍晚时分到现在灯就没灭过,唯见人影如梭,挟风而过,耳旁只留下一串细碎的刃甲摩擦声,再转头去看,那刺眼的锐光已随着队伍走远了,细细算来,这应是出城前往岭南的最后一批士兵了。
这边的机要批文尚未处置妥当,兵部官员及殿前诸班直先后驾到,每来一拨人,堂内气压就低一分,枢密院的臣工们汗如雨下,都快顶不住了,枢密监事刘继尧寻了个由头出来了,背靠着廊柱连缓了几口气。
拐角处那个伫立许久的身影终于微微一动,迈着略显僵硬的步伐朝刘继尧走来。
“继尧兄。”
“……元舒?”待看清来人之后,刘继尧连忙将他拉到亮处说话,“这么晚了你到枢密院来做什么?可是找我有事?”
裴元舒背光而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说话却带了些迟疑,“听说岭南出了事……”
刘继尧一愣,旋即重重地叹了口气,倒豆子似的跟他抱怨着:“可不是么,你说这常欣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围什么吏府?就算他白行之要卸任了,那文书一天没下他都还是朝廷派去的驻吏,她这一围,哪怕是有天大的私人恩怨在皇上看来就只有两个字——造反!你说说,这不是给我们找事干么?”
裴元舒极小声地问着:“那、那万一她是真想造反呢?”
“怎么可能!要造反去围他吏府做什么?一没兵二没钱的,还招惹了白家,难不成她是嫌自己命太长?”刘继尧好笑地摆了摆手,却见裴元舒毫无反应,犹如一潭死水,他心中升起了疑惑,“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继尧兄忘了,岭南是我故乡……”
刘继尧一拍脑门,神色有些尴尬,他二人在太学同窗多年,交情深厚,后因分别供职于御史台和枢密院而疏于来往,而今提起切身旧事,他竟全数忘于脑后,难免显得有些薄情寡义。
“瞧我这记性,竟把这事给忘了,这么说来你是还有亲人在岭南?无须担忧,枢密院直属禁军还在城门口列队,我跟领队说一声便是,保管你亲人无碍。”
“并非如此。”
“那是?”
裴元舒脸上闪过一丝挣扎,磕磕巴巴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听得刘继尧一头雾水,在他的催促下才咬牙道来:“继尧兄不知,前几日有两名岭南来的贡生来拜访我,无意中说了些那边的情况,只道是白行之……”他语声一顿,随后附到刘继尧耳边快速吐出几个字,须臾之后,刘继尧脸色遽变。
“元舒,你说的可是真话?”
裴元舒抹了把汗,沉重地点头道:“句句属实。”
“这……”刘继尧搓着手来回走了几步,面上惊疑不定,“那常欣为何不上书弹劾他,反而要自己兴兵?”
“恐怕是上了折子却被人半道阻截了吧。”
裴元舒脱口而出,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刘继尧脚步猛地顿住,先是恍然大悟,尔后又拍了拍裴元舒的手臂,难掩兴奋地说:“好小子,你脑子何时如此灵光了?”不待裴元舒答话,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这可是大事,我得赶紧进去禀报王大人……”
他口中的王大人乃是王太后嫡亲的兄长,枢密使王坚。
由于王皇后和白贵妃在后宫势如水火,所以王家和白家向来都不对盘,若是这次被王坚知晓了这件事,定会将白家置于死地,刘继尧此举也算是立了大功,日后在枢密院的必将平步青云,思及此,裴元舒也没再说什么,只淡淡地向他告辞。
“那我便不妨碍你办正事了,先走了。”
“好好好,改日再叙,改日再叙!”
刘继尧满面红光,看裴元舒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心想真乃天赐机缘,如此重要的情报竟让这二愣子白白送上了门,他定要好好抓住才是!心思一出,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了,裴元舒见状便没让他再送,径自踏出了枢密院的大门。
之后他在内皇城外的空地上站了许久,初春的夜里仍是轻寒料峭,抬首望去,明明是淡薄如水的月色,他的心却始终静不下来。
怎么办,还是卷进来了啊……
翌日旬休,一大清早,裴元舒敲响了夜府的大门。
下人来禀之后,月牙亲自来到门前把为他引路,将将步出长廊,一股清爽的茶香从花厅中飘了过来,抬目望去,夜怀央正托着凤喙壶沏茶,皓腕轻旋间,杯中尽已浮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