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惊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继续朝前行去。
未过多时,四人先后入内就坐,游舫也随之滑向湖中央,中间剧烈摇晃了下,夜怀央顿时涌起一阵不适,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始打量起整个船舱来。里面空间还是很大的,两侧各有四扇轩窗,薄荷绿的罗帷顺着窗台曳了一地,旁置数盏水晶莲花灯,还有若干玉石条盆,载着五针松、水仙和南天竹,缀以鹅卵石,织成细密的翠色,在这严冬瞧起来甚是喜人。
桌上的杯碗箸碟都是海棠红瓷的,颜色饱满却不张扬,就跟其他摆设一样,并没有暴露出邓家的富贵,显然是经过一番调整的,这邓天贯为人还真是滴水不漏,怪不得盐铁账目上查不出半点儿问题。
夜怀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不知已经开席了,觥筹交错间,邓天贯的视线总是若有似无地飘过她所在的位置,见她怔怔不语,忍不住找了个由头与她说话。
“臣看如夫人都没动筷子,可是这菜不合口味?”
话音刚落,楚惊澜黑沉沉的眸底骤然泛起了波澜,似是三九天一壶冰水浇灌而下,寒入骨髓,邓林氏见状不对连忙娇嗔道:“光叫我们吃菜,你们男人还不是在喝酒?来来,也让我们凑个热闹,如夫人,我先敬你一杯。”
说罢,她以袖掩唇徐徐饮尽杯中酒,尔后浅笑相望,夜怀央却连手都没动,媚眼微勾,溢出几分慵懒的傲色。
“夫人见谅,我最近正在调理身体准备孕育孩儿,沾不得酒。”
楚惊澜眼中疏冷骤散,继而闪过一缕极浅的悦色,快得让人捕捉不及。
他知道她跟人横起来一向不分时间地点,却不知这等八字没一撇的事她也能张口就来,还义正辞严得很,硬是噎得人面色发青又动怒不得,实在让他叹为观止。
话说回来,她之所以会这么横,想必也是看出来邓天贯对她动了心思吧。
在场的人心里都揣着明白,邓林氏就显得更加悲惨了,一面要忍受丈夫公然觊觎□□,一面还要受夜怀央这个“侍妾”的气,差点当场发作,恰在此时楚惊澜悠悠开口了。
“内人素来骄纵,让夫人见笑了。”
邓林氏气息稍平,嘴角扯出一抹浅笑,“王爷切莫折煞妾身了,孕育子嗣可是头等大事,自当以此为重,是妾身唐突了,如夫人莫怪。”
夜怀央勾了勾唇,笑容甚是淡渺,看似浑不在意,实则不屑与她多扯,素手一扬,楚惊澜面前的汤碗就被挪到了她面前,她小口小口地品尝着,容色优雅,意态曼妙,完全把周围的人都当成了空气。
邓林氏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放肆,简直太放肆了!这女人不过是个卑贱的侍妾,不为楚惊澜布菜便罢了,还敢用他的碗喝汤,何止是骄纵?根本就是胆大包天!偏偏楚惊澜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刚才还那般维护她,照这个情形看来,恐怕在澜王府里宠妾灭妻的戏码已上演无数次了!
邓天贯眯着眼睛观察了半晌,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对夜怀央更加好奇了,她就像那幽深而迷人的丛林等着他去探索,去占为己有,可惜理智尚存,不断地提醒着他不能在这个时候与楚惊澜闹翻,于是他收起荡漾不止的心神,悄然转移了话题。
“良宵美景,饮不饮酒都是一样共赏,只可惜裴大人生病不能前来,实在有些遗憾,不知他病情如何?可有大碍?”
夜怀央本是垂着长睫,听到这话眸光骤然一凛,丝丝凌厉几乎破影而出,尔后便听到楚惊澜淡然一笑。
“什么生病,不过是那天去查盐铁账目的时候与胡大人起了冲突,怕今夜赴宴撞到了尴尬所以才托病不来的,还望岐阳王莫要怪罪于他,裴卿为人哪里都好,就是脸皮薄了些。”
“原来是这样。”邓天贯也笑了笑,狭目溢出一缕精光,“裴大人也不必太过介怀,毕竟大家是初次合作,难免会有摩擦,一切还是要以完成圣上的旨意为先,不如明日让裴大人上衙门一趟,臣去做个和事佬,让他和胡大人解开心结便是。”
“好,本王会让人转告他。”
楚惊澜应得痛快,夜怀央却听得绷紧了心弦——裴元舒明明还没回来,难不成明天变出个人去衙门?
她在桌台下悄悄抓住了楚惊澜的手,却被他反手一握,还来不及感受他的温度,窗外礼花爆响,在空中喷涌出大朵花瓣和璀璨金珠,只听见邓林氏惊喜地叫道:“夫君,这烟花可真漂亮!”
“特地叫他们准备的。”邓天贯微微扬唇,旋即转过头对楚惊澜说,“王爷,这里视线阻蔽,不如到外面去看吧?”
楚惊澜点头应允,随后便带着夜怀央登上了甲板。
月影横斜,银光乍泄,波光粼粼的湖水轻拍着船身,声音却被缕缕不绝的轰响所盖过,错落交叠的船舷旁楚惊澜揽着夜怀央静静驻足仰望,眼眸深处不断被各种颜色的烟花染亮,一片绚丽多姿。
大好光景,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莽撞货,船也不知道怎么开的,扭头就撞了上来,游舫猛然一趄,夜怀央失去平衡朝湖里跌去,楚惊澜眼疾手快地将她纳入怀中,左手紧扣住栏杆止住了跌势,待船身平稳下来之后才垂眸察看她的情况,谁知她脸色一片煞白。
“撞到了?”他急声问道。
她勉强摇了摇头,低声吐出两个字:“没事。”
脸色如此难看,手心还在往外渗汗,哪里像没事的样子?楚惊澜不悦地抿起了薄唇,本以为她的臭毛病又出来作怪,脑海中忽然电光一闪,迷雾尽散。
他怎么忘了她畏水的事?
楚惊澜当下也不再多说,直接让邓天贯靠岸停船,然后以夜怀央不适为由牵着她回到了自家的马车上,帘子刚刚放下她就倒向了车壁,长睫低垂,呼吸轻促,他长臂一伸,把那具绵软的娇躯挪到了怀里,并冷声命令辞渊驾车回府。
路上他只问了她一句话:“先前怎么不说?”
她沉默,缩在他肩窝里当乌龟。
到住所之后,他还没来得及跟她算账,唐擎风首先迎了上来,低沉的声音中含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爷,裴大人回来了。”
五十
裴元舒虽然在私底下是个呆子,可办起正事来绝对不会犯糊涂,而且他聪明又正直,是个非常能干的臣子,这一点夜怀央非常清楚。可她就是没弄明白,楚桑淮为什么会派这样一个人来监视楚惊澜,而楚惊澜也真就放心把生死攸关之事交给他去做,是不是中间有什么事情她不知道?
思及此,她手中的笔不自觉地停下了,那张薄薄的信笺被晚风掀了掀,墨迹很快就干透了,她也懒得再添字,索性卷起来塞进了深褐色的竹筒里。
“月牙,把这个绑在信鸽上,一会儿就寄走吧。”
月牙一边封盖绑绳一边问道:“小姐,皇后娘娘让您监视王爷,您还真准备老老实实地向她汇报情况啊?”
夜怀央微微拢起眉头,显出几丝无奈和厌恶,“如今一切未定,当然要先稳住她,你没身在局中自然不晓得其中厉害……放心吧,我下笔自有分寸。”
“说的倒也是,您在这种事上素来稳重,是奴婢多虑了,奴婢这就去把信寄了,您快些歇息吧,刚才不是还不舒服么?”
夜怀央摆了摆手让她出去了,自己却靠在椅背上没动。
不知道他们两个谈完没有?
长夜漫漫,更鼓已过三响,四周院落一片寂然,而书房里还亮着朦胧的光,裴元舒披霜戴雪地赶回来,匆匆喝了口热茶便开始向楚惊澜汇报情况。
“王爷,一切如您所料,常欣并非因为野心才投靠岐阳王,而是对朝廷待她的不公耿耿于怀,当微臣拿出那封嘉奖信时她就动摇了,所以后来微臣稍加逼问她便全部坦白了。”
楚惊澜听后示意他坐下,接着手又放回了茶盖上,慢条斯理地旋了一圈又一圈,随后才徐徐出声:“本王知道裴卿是有情有义之人,让你在故人面前演这一出戏确实难为你了,但你没有让本王失望。”
裴元舒垂下眼,嗓音苦涩却饱含坚定:“微臣与她纵有故人之谊,却无法容她误国。”
楚惊澜眸中划过一丝激赏之色,合紧了茶盏说:“继续。”
“后来微臣向她献计,说只要消灭了岐阳王就能够帮她遮掩过错,还能赢得皇上和朝廷的赞赏,她有心悔过,立刻就采纳了微臣的建议,随后让人运来大批铁矿,以铸造兵器之名顺利进入了靖州,岐阳王并未对她设防,眼下两千人马已经快到锦关城了。”
“很好。”楚惊澜扭头唤来唐擎风,旋风般下达了命令,“夜里带二十个人去城外的铸造坊,务必闹出动静让邓天贯知道。”
“属下遵命!”
这下裴元舒倒看不懂了,他原以为楚惊澜只是单纯想要他策反常欣,然后借力打力,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再想办法拿下,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他这般故意暴露底细,分明是想引诱敌人朝他动手,难不成……
裴元舒脑子里蓦然闪过一道光,旋即脱口而出:“王爷,您想在这里除掉岐阳王?”
楚惊澜淡然凝视着他,虽未说话,凌厉而锋锐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果真是这样!他早就该想到的!楚惊澜压根就没准备跟邓天贯耗时耗力地打硬仗,他是想釜底抽薪,直接在这锦关城里取了邓天贯的性命!
可这是人家的老巢啊!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啊!
裴元舒觉得自己快疯了,炉子里头噼啪乱跳的火苗像是溅到了脸上,灼得他不停冒汗,好在思绪并没有乱,他抬袖自额前抹了一把,冷静地分析道:“靖州总共有三万兵力,锦关城占八千,虽然常欣只带了两千人,可都是精兵,或有取胜之机。”
楚惊澜缓缓笑了,昏黄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竟显得幽深莫名。
“不需要。”
裴元舒愣了愣,半天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不需要?您不是准备……”
“那两千人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就凭常欣那点能耐要跟邓天贯对阵还差得远,恐怕不出半天就会全军覆没。”
听完这话,裴元舒的脸色止不住微微泛白。
虽然他早就知道自己领着常欣赴的是一场死局,却没想到她会被当做这样一枚毫无价值的棋子,连利用的价值都微乎其微,比他想象中更为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