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前方树丛里转出一个蓝衫侍女,手上端着茶具,见到容槿等人,对李仲微微皱眉,面带不赞同。
李仲不等她开口,使个眼色,“夏绿,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见过荣亲王。”
夏绿吓得打个哆嗦,上前见礼,容槿她是知道的,公主原先指婚的驸马,后来听说被赐死了,最近又听说没死,如今乍一见到活人,她还真是吓一跳。不过看如今的声势,公主当初如果嫁给这人,苦可能苦点,总比现在处处看脸色好吧。
众人跟着夏绿在桂树林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才见到在树下睡觉的容季,他蜷缩着藤床上,一头青丝被风吹乱了,散落在脸上,双眸紧闭,看样子睡得很安宁。
“你们外面守着去,我在这里等他醒来。”
“王爷,院子里风大,王爷屋里去吧。”李仲哈着腰,陪笑脸。
容槿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李仲只觉得脊背一寒,他试图咧咧嘴,苦笑看看沉睡不知的自家主子,无能为力地同其他人退开了。
藤床本就狭小,容季在睡梦中翻个身,半个身子堪堪要落到地上的泥水里,容槿趋步,下意识地想去扶他一把。
容季眼神朦胧,一抬手,推他个趔趄。
138、此时不生
“容季。”容槿喝他一声,地上湿滑,他的身形已然不稳,他紧紧捂住肚子,脚下踉跄着退开好几步。
“你……”容季惊醒,目光接触到容槿披风下高高耸起的肚子,来不及多想,翻身下床,将人拥住,扯进自己怀里。随后两人双双摔倒,容季闷哼一声,被压在了下面,容槿的手肘和膝盖擦过地面,火辣辣地疼起来。
后脑勺磕在石板上,眼前一阵黑暗眩晕,容季摇摇头,问容槿:“你……你没事吧?”语气算不好,但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出那么一点关心的意思。
首先是释出的好意没有得到回应,容季心里犯起别扭,“没事快起来,压死我了,才多长时间没见,你怎么胖成这样?在乡下没吃过东西啊?真没出息。”
容槿伏在他胸口上,低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从小到大,容季从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更别说促膝谈心了,当然他这个哥哥做的也没好到什么地方。
容季沉默,他和容槿担着这兄弟的名分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可真的计较起来,关系真比陌生人还不如,很小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哥哥,及至稍长,他发现自己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没有父亲,母亲经常暗自垂泪,有时候又发疯一样砸东西,她就像个长不大孩子,仗着舅舅的宠爱,固执,骄纵又美丽,她总是说他有个最好的父亲,睿智,勇敢,高贵,远在临央,权倾大宁,而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父亲却因为一个南绍贱民和一个贱民所生的儿子抛弃了他们母子。
他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回了临央容王府,见到了父亲,那天父亲站在点将台上,面对数万将士,一身戎装,凌然不可侵,他仰慕那样的父亲,他见到的玉萱萱,出身卑微,容貌及不上母亲分毫,容槿比他大一岁,那年是七岁,自小养在父亲身边,同塌而眠,同桌而食,父亲手把手教他习字,骑马,武功,他见过父亲在容槿睡着时亲吻他的额头,见过下雨的时候,父亲将容槿抱在怀里,只为让他不沾湿裤脚,满心满眼的疼宠,恨不得将世上美好的一切都送到他的面前。
可他呢,这样的父子亲情,他没享受过片刻,他有多仰慕父亲,多心疼母亲,就有多恨夺走一切的玉萱萱和容槿。他拒绝容槿频频虚伪的示好,他十四岁那年,将容槿书房里所有的书稿,草药方子和苏未央的全部来信付之一炬,从那之后,容槿与他彻底形同陌路。
他一直嫌弃容槿出身卑贱,不配为容王世子,那一切都该是自己的,他用尽一切手段想抢回来,可到头来,他根本不是父亲的儿子,他没资格和容槿争,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真像是一场笑话。
容季抹把脸,掩去所有的心思,“我和你从头到尾都是两路人,有什么可讲的。”
“也是。”过去的是是非非现在说也没什么意义了,何况他也不是来说那些的。
容槿的声音从方才起就很低,容季起先没注意,这时候也觉察不对了,低头看压在他胸前的人,面色泛白,浑身都在发颤,“喂,你怎么了?怎么摔一跤就成这样了,你是不是病着?我府里有太医,我扶你起来,让太医给你看看。”
“你先不要动。”额角的冷汗滴下来,容槿咬住下唇,勉强开口,方才孩子可能受到惊吓,在他肚子里动地很厉害,他探手下去,在肚子上轻轻安抚。
两人靠地这么近,对方的动作容季自然看得清楚明白,可就是因为他太清楚了,他眼中显露惊吓之色,他想起刚醒来时的匆匆一瞥,容槿的肚子大得出奇,就像,就像是一个有孕的妇人,两人相贴处,一下一下传来的震动,“你的肚子里面是什么,怎么会动……”
容槿无力出声,他揪紧肚子上的外袍,忍受体内一波波的剧痛,心里默念:“宝宝乖,宝宝乖,不要闹爹爹了,爹爹很疼。”
夏衫单薄,地上泥水又脏又凉,时间长了,这样的姿势,上面的人难受,处于下方的人更难受,“喂,你好点了吗?哪里疼?”容季不自在地动动身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容槿的肩膀,那人眉头立刻一皱,容季无奈叹口气,他可不认为容槿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嫌弃他,肯定身上难受地厉害吧。
后背湿透的衣衫粘在身上,又黏又凉,还有股子土腥味,这对一向喜洁的自己来说简直是种不能忍受的折磨,容季对着阴沉的天空翻个白眼,他真想不到有一天会对一个人迁就至此,而这个人竟然是他最厌恶的容槿。
孩子得到安抚,暂时安静下来,容槿撑着手臂,从容季身上移开。
容季翻身起来,顺便拉了容槿一把,近距离看过去,容槿凸出来的肚子更加明显。
林间有脚步声响起,容季咽下想问的话,对容槿比个手势,示意随他走。
这里的桂花树看似随意栽植,但暗含阵法,容槿的食指在额角点了两下,跟在他身后的气息随即隐去。两人在一处假山前停住脚步,容季上前,在假山上摸索一番,假山从中间分开,显出一条向下的密道,容季率先下去,点了火折子,回身对容槿挑衅道:“敢不敢进来,不敢就算了。”
容槿微微笑笑,拢拢披风过来。
容季轻哼了一声,“别太相信我。”他取下墙上的火把,在前面引路。
密道里有风,所以不是很闷,但除了容季手里火把能照到的一点地方,周围都是黑漆漆的,看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走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台阶向上延伸,推开顶上的石板,出来是一处更小的院落,里面只有一座三层的小楼。
容季领了容槿进门,径直上了二楼,二楼有数个房间,容季推开第一间,房间里床榻齐备,看起来像间卧房,容季在衣柜里翻出来两件衣衫,将其中一件扔给容槿。
“不用了,沾了一点泥水,不妨事。”关键是容季的衣袍以他如今的身形根本没法穿,不用浪费这功夫。
“随你。”容季看看他的肚子,也不强求,自己换了身干净的,与原先那件款式颜色无不相同。
容槿腿酸,解了披风,自己找把椅子坐下。
“说吧,你今天过来想做什么?”容季换完衣衫,在容槿对面落座,他还没自恋到以为容槿无缘无故跑来探视他,叙叙手足情深。
容槿也不同他卖关子:“长公主去找过我。”
“清韵?”容季疑惑地挑了下眉毛,“她去找你做什么?”忽然想到一事,那天晚上清韵在他耳边叨念着要离开京城,难道她因为此事求到容槿门上?
“我当时不在家,没见到人,所以今天过来问问。不过我找你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特意来找我?你没听人说我疯了吗?我如今还能做什么,无非比死人多喘一口气罢了。”容季脸上的笑意凉薄,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他有什么下场呢,这个人估计也是。
“我帮你离开京城。”
“你说什么?”容季眉间冷意暴涨,容槿是来拿他寻开心吗?他娘死后,他的爵位虽然还在,但朝廷就当个废人一样供养着,他现在和半囚禁的状态没什么差别,明眼人都知道他失势了,处在他这样的位置上,想平安离开京城根本不可能,就算容槿现在恢复了身份,手中有势力,可以将他偷偷送出去,但以后的日子呢,一辈子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像过街老鼠一样,他宁愿死在这里算了,起码落得个干净。
容槿神色平静,不受他的影响,“我派人护送你和长公主去扎图部族。”
这倒是和清韵不谋而合,“原因呢,因为我是你弟弟?”
容槿没否认也没承认,敛了眉,“西北开战,你们到了那里,想办法让扎图部族出兵援助大宁,即使不能出兵,也要拖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扎图部族位于三国交界处,民风彪悍,战略位置也十分重要,但历代的扎图部族的族长都是墙头草,三方取巧,直到南宫清韵父亲那一代,才举族投向大宁,接受朝廷册封,朝廷对他们一向优抚,可惜南宫清韵的亲生父亲英年早逝,现在的族长是南宫清韵的二叔,在位十几年,与北原暧昧不清,与西陵之间也有交易,爹在位时就想除掉这个心头大患,只是师出无名,这才将南宫清韵接到京城抚养,现在西陵按兵不动,这里面的水很深,但扎图部族在里面绝对起着不小的作用。
“静表哥呢?”容季脱口而出,“我是说皇上呢,这种事情不是应该他来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