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道:“百越已定,朕在此多留无益。留些人与徐将军收复桂林、象郡之用,剩下的兵勇都带回国去。”
殷正心下有些犹豫,便劝道:“陛下之前日夜行军,已十分疲累,又因谢将军受伤之事损耗了精神,不如多歇几天。至于长沙之乱,不过是一郡之地,有臣带兵回去平乱已足够了,请陛下三思。”
宣帝的确疲累未复,但他看着殷正深深凹下的两腮,便觉着自己也不算太累,感慨地笑道:“出征数月,有谁不累?那些贼人断朕后路,肯定图的不是一地之利。他们敢这样做乱,就是因为朕不在国中,待朕回去了,他们自然也就闹不起来了。”
他心意已决,处决了百越王族之后便随大军回銮。
少了百越军阻扰,回程这一趟路便快得多了。不出十日,大军便回到了阳山关,却没如预想一般遭人阻拦。
阳山关干干净净,守关将士满怀敬畏地迎接大军进了关,守关将领徐清在见着宣帝之后便双膝跪倒,涕泗横流地边哭说:“陛下圣体果然无恙,都是宛陵王老贼编造谎话,兴兵谋逆,遇置陛下与大军于死地,亏得贤妃娘娘看破老贼阴谋,生擒逆王,我才有迎接圣驾之日……”
谢仁在旁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贤妃”二字时却忽然满含疑问地看了宣帝一眼。宣帝却是满心讶异震惊,并没注意到谢仁的眼神,皱眉问道:“怎会是宛陵王谋反?他不过是旁支宗亲,这些年也一直安安静静地留在封地……”
他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想通了这其中关窍,冷哼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是朕的孙儿……罢了,你且说说凤卿是怎么生擒的宛陵王?”
徐清应命,擦干脸上泪光,慢慢讲起了凤玄早先在长沙郡所为。
凤玄当日出了京便直奔长沙,他带的人少,马匹又多,日夜兼程,反倒比宣帝留滞在百越城中的时候更短,有大半个月便赶到了长沙郡。
当时宛陵王已率军入驻长沙郡,扣了傅湘的人和军粮,城中戒备森严。
凤玄将从宫里带来的半副銮驾停在城外,叫人拿圣旨叩开了城门,自己带了十几内卫进城,却叫随行的数百名将士在城外集结等候。此外,进到长沙府之前,他便安排人拿着自己手书圣旨去见武陵郡守,叫他召集兵马,准备来日里应外合,一举拔下长沙。
凤玄在朝中是以中书舍人进的御前侍讲学士。纵然后来宣帝命他统领御林军,但因入宫封妃之故,天下人多只当他这个御林军统领只是宣帝宠幸他才赐的官。宛陵王只知他是柔弱文臣,曲身侍上,并不将他放在眼里,果然放了他进城。
入城之后,宛陵王便令士兵将他软禁起来,并不见他。凤玄手中有的是加过印的空白圣旨,一面想尽法子打探宣帝那边的消息,一面在房中拟写诏书,安排刺杀宛陵王后该如何收拢叛军。
然而还没等他做好准备,就听说了宣帝驾崩的消息。
那消息是软禁他的一个士兵传来的。初听到那消息时凤玄并不相信,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对那士兵说道:“陛下登极以来,风调雨顺,天下太平,百姓生计也比前朝强了许多。你不思报皇恩,却随着逆王谋反,还要在我面前诅咒陛下,不怕将来上天降罚么?”
那士兵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我是看你可怜才告诉你真话——宛陵王是皇太孙的亲祖父,大行皇帝一去,皇太孙便要继位,皇太孙年纪又小,到时候天下还不是听王爷的?我告诉你吧,现在世子已经进京了,只要皇太孙一即位……”
凤玄脑中“嗡”地一声,深悔自己出来时带的兵力太多,没有多留些给淳于嘉守卫京师。他并不相信宣帝会出事,但想到宛陵王世子不知会带多少人马入京,就担心起京城守卫,待别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淳于嘉与小皇孙来。
不管他承不承认,这两人都是宣帝极为看重之人,若在京里出了事,却都是他不曾留下守城的缘故,他将来该如何面对宣帝!宛陵王世子是皇孙之父,万一有人信了宣帝已驾崩,为了讨好未来皇帝之父,私开城门,放他的大军入城……
凤玄再也坐不住,从随身行李中翻出一卷空白圣旨,一个字也顾不上往上写,手托圣旨便往门外闯。他还记着要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被门口侍卫拦住时并不还手,只对众人正色道:“奉皇后懿旨,叫宛陵王过来接旨。如今还是皇后临朝听政,他想让皇太孙登基,也少不得皇后的支持!”
这一闹之后,宛陵王果然叫人将他请到了正厅,装出一点悲戚之色,拿手绢按着眼皮道:“陛下南征不幸失利,如今丧身异国,老夫也至为悲痛,正准备领兵南下夺回陛下遗体,一时事忙,顾不得迎接贤妃……娘……大人,请大人恕罪。”
凤玄面沉如水,冷眼看着他装傻,手持圣旨立在厅中。宛陵王见他不为所动,便也将手帕撂下,向人使了个眼色,叫手下将凤玄手中圣旨接过来。凤玄道:“慢来,这道懿旨是皇后交与我,要我亲手念给王爷的,不劳旁人动手。宛陵王听旨!”
宛陵王虽不情愿,但还未挑了旗造反,在凤玄这个皇妃面前怎么也低了一筹,终于勉强跪了下去。凤玄踱到他面前,慢慢展开圣旨,直展到最后,露出了一柄极细巧的精钢匕首。
他手指一翻,便将那匕首握住,向着宛陵王头顶扎了下去。屋内虽都是宛陵王的心腹侍卫,但单论武功却比不上凤玄,待到身旁侍卫拔出剑来,凤玄已将匕首深深插进宛陵王大椎穴中。他动作不停,眨眼之间便已将离他最近的那名侍卫的长剑收入掌中,行云流水般杀了五六个人。
待屋中再无活人,他便割下宛陵王头颅,提着人头走到门外,一扬圣旨,高声喝道:“宛陵王夏洧谋反,本宫奉中宫懿旨杀之。贼首已死,愿降者概不论罪!”
杀了宛陵王后,凤玄也不敢在长沙多加停留,先找到被扣已久的傅湘,又派人大开城门,引了御林军来控制局势。待到武陵郡守引着新招的丁勇进了长沙,他便将救驾之事交与傅湘,自己带着御林军匆匆赶往京城。
后方既定,傅湘便带人沿着原先大军下行的路线扫荡宛陵王旧部,宣帝他们却因取了直线回来,并没遇着傅湘。
宣帝听得频频叹息,对徐清道:“朕都已知情了,卿且派人去追傅卿,朕还要早些赶回京城,以免有失。”
谢仁悄然伸出手,在桌下捏了宣帝一把,待徐清下去后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当初凤郎与我一同入京,现在已封了贤妃,果然有过人之处。只是皇太孙是宛陵王亲孙,将来陛下该如何待他?”
宣帝反手紧紧握住他,心中也是一片黯然:“朕悉心教养皇太孙这么久,如今出了这等事,朕只怕祖孙情份难免受损了。不过他已过继至朕名下,又一直在宫中,和这些反贼却是绝无关系的。”
谢仁双目微眯,盯着宣帝欲言又止。
他倒不大想问皇太孙的事,而是更想知道那位凤贤妃与宣帝情份如何。不过宣帝只提皇孙,大约就是和凤玄的感情也不过尔尔——不过就算宣帝真宠爱凤玄,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那些只靠宠爱活着的深宫女子,就是宣帝不来找他,他还是能……
倒是用不着用强,反正宣帝不会当面拒绝他,只要他略微强硬一点就行了。
谢仁一路上都在琢磨这“强硬一点”的分寸,不过因赶路要紧,他们是先带了骑兵回来的,白日都要骑马,晚上也不好做此事,因此这分寸还没能测试出来。
然而这世上偏是巧合最多,他们疾行至汉中时,正撞上了往京城赶的凤玄。凤玄虽然比他们走得早,但因宣帝回京时多带了马匹,可轮换骑乘,路上耗的时间倒比凤玄少得多,才过汉中便与他撞上了。
凤玄那副充门面的銮驾早扔在了长沙,现在只一身普通白衣,面色略显青灰,下巴也长出了几根胡茬,正在客栈外备马。宣帝对他的身材熟得不能再熟,未能看到面容时,便凭着身形认出他来,隔着远远的距离高声呼喊:“凤卿——”
凤玄耳音极好,听得十分真切,却不敢相信那声音真是宣帝的,抱着一丝沉甸甸的希望,缓缓转过头去——只看了一眼,他就能确定,远方马上那个一身雪白长袍,面容尚且看不大清楚的人就是宣帝。他激动得紧扣住马鞍,拉着马转了个圈子,纵马扬鞭在闹市狂奔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初次见面时,宣帝纵马狂奔,甚至不管会不会撞到路人的那种心情。实在是等了太久,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脑中只有见到他这一个念头。
85、第 85 章
数里长的街巷,平日都不值得纵马,可此时凤玄拼命拍马,却还嫌马走得太慢。宣帝下意识地一夹马腹,向着他跑来的方向迎了上去,跑不上几步,凤玄便已到了他面前。
两人同时勒马。凤玄将马镫一踢,一手抓着宣帝的衣袖轻身纵跃,在空中旋了个身,正正落到宣帝马后,紧拥住宣帝,贴在他颈后喃喃说道:“圣上无恙,圣上果真无恙,真是上天垂怜!”
宣帝回身拍着他的肩背,眼角余光扫过自己带来的那些将士,不免觉着这样有失天子威严。正欲劝他莫再这么失态,但看到凤玄面上令人心酸的激动与欣喜,出口的话便换成了:“凤卿辛苦了。百越已破,朕与众将士都平安归来了,你不用再担心了。”
凤玄紧紧搂着宣帝,几乎要把他揉进自己骨肉之中,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用从未有过的颤抖声音说道:“坊间四处谣传陛下已不幸殉难,我一直不肯相信,果然等到了今日。吾皇上秉天命,岂是那些小人的诡计可以伤害的!”
凤玄这样真情流露,宣帝也不忍心再斥责他行动逾礼,就任由他抱着自己看了半天,面上一直带着安抚的笑容。直到凤玄平静些许,他才温柔地安慰道:“眼下朕正在大军之中,卿与阿仁都在朕身边,朕绝不会出事的。此处人多,待到了下处,咱们再叙别后之事。”
凤玄略略平静下来,将宣帝放松了些,却仍从背后拥着他,接过马缰道:“我带的人都在前方,是要继续赶往京师还是暂时休息,请陛下安排。”
宣帝所带的人马尚未用餐,正是要休息的时候,便随口答道:“将你的人马与朕带回的大军并在一处吧。朕还不曾用膳,暂且在城里休息一夜,明日带足干粮饮水再启程。”
凤玄连连点头,过了一阵才想起自己正在宣帝背后,再点头他也看不见,便开口答道:“悉听吾皇吩咐。”
他一抖缰绳,正要把宣帝带到自己刚才用餐的客栈,那缰绳却忽然被人扣住,一个微带寒意的声音在他身旁不远处低低响起:“凤学……贤妃精通礼仪,当知后宫没有与天子共骑的道理。贤妃的马就在那边,请换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