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听见他口口声声称自己少爷,心里更觉得悲伤,仿佛自己已经洗不去那已经烙在身上的印记。他红着眼看了看周围,才发现自己已经跑的很远了,石府原来就不在城中心,外头比较荒僻,零零散散地住着几户人家,如今天黑了,都透着晕黄的光。他转身看了一圈,心里头忽然有些害怕了,这连州城他认识的人那么少,只有几个戏班子的人,还都离这儿距离很远,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了,而且他出来的事情,男人又不知道,他赌气跑了这么远,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有些沮丧的自暴自弃,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地平复了,不由得自己笑了一声,开始转身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他往后头一看,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个身影,骑着马赶了过来。他赶紧跑到路边,心里有些怯怯的不安。谁知道他已经这样小心了,那两个人还是注意到了他,突然勒住马停在了他面前。朝生吓得“啊”地一声,又往路边退了两步,只听前头那个男人骑在马上回头问:“关信,你停下来做什么?”
那个叫关信的男人也不说话,只是骑在马上细细地瞧着他,好像是因为隔着月色的缘故,并不能瞧得很清楚。朝生正忖度着自己该如何才能逃跑,那个叫关信的人突然大吃一惊从马上跳了下来,惊声叫道 “少爷……”
前头的那个男人听了,急忙也骑着马靠了过来。朝生瞪大了眼睛,问:“你……你怎么认识我?”
要是先前,如果听见有人叫他少爷,他一定觉得别人是认错人了,可是现在他已经听习惯了这个称呼,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只以为是石府里头的护卫,所以认得他。这样一想,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他长吁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旁的人呢,吓死我了。”
他摸着胸口回到了路上,却见那两个人的神色都不能用惊喜来形容了,关信大声喊道:“少爷,真的是你?!”
朝生被他的大嗓门吓得一个寒颤,急忙点头说:“是我,是我。”
关信欣喜地回头去看他的哥哥,几乎要喜极而泣了,说:“我跟哥哥在京城听说石府里头来了一个和少爷一样戴着面具的少年,就怀疑是姑爷把少爷给找到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少爷,少爷,你总算还活着呢!”
朝生愣了一下,脸上瞬间就没有了笑容。一种苦涩浮到他的喉咙里头,他甩开了关信的手,说:“我……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燕少爷……”
关信哭笑不得,抹着泪说:“少爷你还跟我们开玩笑呢,你知道我们这些年找你找的有多辛苦,去年我们在连州找了一年呢,冬天的时候才回的京城,一听说哪里有了少爷的消息,不管真假,我们都会跑过去看。少爷,你为什么不回京城,呆在这里做什么?”
朝生摇了摇头,说:“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我是……”
他抿了抿嘴唇,仿佛自己冒充了一个人很久,如今他的家人终于寻了过来,他也终于要被众人戳穿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般。他露出了一丝难堪的神色,说:“我就是你们听说过的,那个很像燕少爷的人,我叫陈朝生。”
关信脸上陡然没有了笑容,松开他的衣袖:“陈朝生?”
朝生抬起头来,说:“我戴着面具,是因为我生的丑,我不是他。”
关槐也走了过来,细细地瞧了他一遍,拉住关信说:“他跟少爷不一样,身高和声音都不一样,感觉也不一样,除了……”
除了他脸上的那一块面具。其实仔细看,那块面具也是不一样的,冬奴的面具在眉尾处刻了一朵简洁细小的菊花,朝生的并没有。
关信的脸色难看起来,皱起了眉头看着他,说:“你就是我们姑爷很喜欢的那个戏子?”
他有些轻蔑和厌恶的语气深深刺痛了朝生的心,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来,说:“是。”
“这么说,我们少爷并不在石府里头了,石府里头的那个,是你?”
朝生点了点头:“是。”
关信呆呆地看着他,有些恼怒地后退了几步,突然一脚就踹了过来,将朝生生生地踹倒在地上。朝生呻吟了一声,捂着肚子倒在了路边的野草上,关槐急忙拉住他弟弟,急声安慰道:“算了算了,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是少爷的可能性不大,我们该做好心理准备。”
关信噙着泪瞧了倒在地上的朝生一眼,恨恨地说:“石坚可恶,你更可恶,我们少爷或许人都已经死了,你们还在这里沾他的便宜!”
眼泪掉了下来,朝生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他就是死了,早就死了,尸体都不知道被哪个豺狼虎豹吃了,骨头都找不到,你们还惦记着他?!”
关信一听,上前就又是狠狠地两脚。关槐喘着气拉住他,皱着眉头看向朝生说:“你别说话了!”
朝生捂着肚子坐了起来,唇角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你们总有一天会忘了他的,三年不行,就十年,总有一天他会彻底消失的!”
关信恶狠狠地瞧着他,突然弯腰上前扯掉了他脸上的面具。朝生躲闪不及,大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庞。他脸上的伤疤已经初见成效,只是依旧是骇人的,关信和关槐看到的时候都唬了一跳,关信轻蔑地笑了出来,将他的面具丢在地上,笑说:“就你这鬼模样还要模仿我们少爷,你也不拿镜子照照,给我们少爷提鞋都不配!也不知道我们姑爷是怎么跟你芶且的!”
朝生捂着脸背过身去,关信的话深深戮到了他的痛处,和他平生最自卑的根源。他缩成了一团,哆嗦着没有再说话。关槐叹了口气,拉了拉关信说:“咱们走吧。”
朝生捂着脸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哒哒的马蹄声沿着来路返了回去,才悄悄地扭过头来。他的面具冷冷地躺在地上,上头还沾着他抹在伤疤上的药汁。他闭上眼晴躺在了地上,看着辽阔而深邃的夜空,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觉得,即便现在那个叫冬奴的男孩子回来了,就站在他面前,他也能一剑杀死了他。
他也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平日里唯唯诺诺,内向安静的陈朝生,他的骨子里有着那么强劲的不甘和自尊,他并非是一个单纯仁善的人,他是一朵不起眼的花儿,触碰到了却是致命的毒。
他也不知道在那里躺了多长时间,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他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露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裳,月亮也跑到很偏远的地方去了。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戴好面具,一步一步地往石府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才发现石府里头已经乱成了一团,正在四处地寻他。他的心突然沉了一下,说不出是辛酸还是欣慰。守门的护卫将他迎进了门,着急地说:“主子知道少爷跑出去,发了好大的火呢。”
朝生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沉,他走进了院子里头,才发现男人已经穿好了衣裳,马也牵了过来,好像正要出门去寻他,看见他走进来,神色复杂,可是愤怒也很明显,说:“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
朝生看了男人一眼,沉沉地说:“我知道你把我当做什么养着,我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安安分分的,你心里就不痛快了。你想出气就出气,反正我就是一句话,不后悔也不认错。”他说罢就撩起了袍子,背对着石坚跪了下来:“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知道我这顿罚是逃不了的,主子随便责罚。”
石坚愣了一下,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他又是背对着他跪着,从背影上看起来,仿佛是昨日的情景再现,那一年冬奴因为私自处罚宋良儿,好像就也是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是这样子跪下来要他责罚。他痴痴地瞧着,朝生见他没有反应,低着头说:“主子若不打,奴才这就走了。”
他抿着嘴唇等了一会儿,扶着地就站了起来。赵管家吓得赶紧去拽他,小声说:“朝生,你疯了?!”
男人突然发了话,沉声说:“你站住!”
朝生停在了原地,男人缓缓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完全地罩住了他,说:“你安顺的性子哪里去了,这不是你该有的样子,以后你不用再学着他……”
“主子喜欢让我学的时候,什么都让我学着燕少爷,如今我学的像了,主子又不喜欢了么?”
男人的脸色白了一下,说了一句狠话:“你再怎么学,也不是他。今日的事是我失控了,我明天就派人送你离开。”
朝生愣了一下,脑子忽地一懵,热泪就涌出来了。他撒腿就朝外头跑,男人快走几步一把拉住他,喘着气说:“别闹了!”
朝生咬着牙一甩,就把男人给甩开了。可是他刚又走了两步,就又被拽住了,这次再不能轻易挣脱,他拼了命地挣,可是力气不够,突然就哭了出来,泪珠子簌簌而落,慌了男人的心神,他反手就挥了一巴掌。那巴掌“啪”地一声打在男人脸上,这下不只底下的那些人,连石坚自己也怔住了。
朝生也害怕了,可是终究是伤心更多一些,他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这一个春夏的揣摩效效,他仿佛真的已经将自己当成了那个富贵骄傲的燕少爷,学会了他的脾性,却也因此丢失了自己。
(最后两段是几乎和冬奴欺负宋良儿,然后偷跑出府再回来那次一模一样的片段。营造的是命运重叠,故事轮回,命中注定的宿命感。)
第十四章 生死一瞬
他慌乱地跑到已经吓呆了的下人跟前,从他的手里抢过了缰绳,翻身上马就往外逃去。他觉得自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这石府里头上上下下的人都饶不了他,他一个卑贱的戏子,半个娈宠,竟然甩了都督大人一巴掌。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竟然一个要拦他的人也没有。等到石坚回过神来,朝生已经骑着马跑的没有了踪影。他赶紧叫人另外牵了一匹马过来,翻身上马就朝外头追去。
他要追上他,问一问他,为什么他的所作所为和冬奴那样的像,是因为他学的太像了,已经有了冬奴的脾性,还是他压根就是冬奴,只是欺瞒着他,故意要折磨他,他要找到他问个明白。
夜色已经很黑了,只有月光照着朦脆的人影。朝生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骑着马漫无目的地狂奔。树林和黑夜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骑着马进了山林,听见了黑夜里的狼嚎和虎鸣。
他惊出了一身的汗,也累出了一身的汗,等到他的耳朵里除了自己的马蹄声,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的时候,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自从他进了石府之后,就很少再骑过马了,所以只狂奔了这一路,已经累的他喘不过气来。他趴在马背上,慌乱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这一回,恐怕是他自己断掉了自己的后路,石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容许一个扇了他巴掌的男孩子再回到石府里头去,继续享受着他的荣耀和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