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气朗朗,分外有一股凛然之意,一时间竟让顾沅也怔了怔。崔三顺端着刚沏好的阳羡茶进门,闻言几乎摔了茶碗——宫里人对皇帝幼年典故几乎是都是熟得不能再熟:昔年先帝观宫内几位皇孙志向,不过一次寻常节气考校,赌物里竟有玉玺!几位年长亲王都心思各异地或极言上谏或故作推脱,唯有五岁的皇帝径直去捧了玺盒跪到先帝面前道:“皇祖母年高,几位阿兄又都各有苦衷,为皇祖母分忧,此元嘉固所愿也!”先帝把皇帝搂在怀里,当即下旨立皇帝为嗣皇孙,从此传为佳话。
这样一句定下了江山传承的话,按皇帝谨言慎行的性子,是再不会轻言惹人多想的,如今却脱口应了顾沅。崔三顺端着茶盘,见皇帝喜上眉梢,心里头却不住地叫苦,暗道以小爷的脾气,对顾娘子这么样儿的亲近,若是无事也就罢了,万一日后学了太祖皇帝或是北王行径闹起来,太后老娘娘阁臣大人和郑姑奶奶怪罪下来,自己这脑袋还保得住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8章 〔捉虫/追加皇帝世系表)
悄悄瞥了一眼窗下的日影,崔三顺躬着身子把茶盘呈给皇帝:“小的去前头问过了,这里只有这茶还能入口,顾娘子和十一娘且随意润润嗓子。”
皇帝喝得惯了,并不以为意。顾沅却觉茶香不似寻常,眼见盏内汤清色浓,叶底匀整,虽然不认识,也知道价值不斐,便放在一边,向着皇帝道:“十一娘今日几时回去?”
这句话问得正合崔三顺心意,顺势借着话茬劝皇帝:“十一娘子,咱们自打报国寺里出来,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若是那边寻不着咱们——”
既然有了光明正大长久往来的借口,先前的遮遮掩掩就成了画蛇添足的摆设,皇帝看了崔三顺一眼,只道:“那便让他们来。你去知会一声,就说我在这里。”又继续听顾沅为她讲解时文格式。
这句话却让崔三顺疑惑起来,他踌躇了一会儿,躬身退了出去,一路走一路琢磨说辞,堪堪到慈寿庵门口,正和急匆匆进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满怀火气骂骂咧咧:“你小子眼睛长在——”
他声音嘎然而止,崔三顺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扑通一声跪下:“师傅,我——”
“好小子!”崔成秀一把把他扯到门边,却并不发火,一张胖脸喜滋滋的,下巴朝庵里点了点,“可是十一娘子在里头?”
“是。”因皇帝发了话,崔三顺并不隐瞒,把皇帝的话向崔成秀禀了一遍,犹犹豫豫地向着崔成秀道,“师傅,我看咱们娘子对顾娘子可不一般,要是,要是随了那一位脾气,家里头知道了,咱们怕是要活不成了——您是娘子面前老人了,您拿个主意?”
崔成秀舔了舔嘴唇:“说句不恭的话,要是今天这事儿,搁在爷们身上,那就是十成有了八九成;轮到咱们娘子,”他干笑一声,“小娘子们天生爱亲近,这事儿一时看不清楚。就是有什么,其实也不一定有事儿。”
他压低声音,“你没听孙得秀那小子提过?先头遂王殿下为了一个女史,和老遂王爷私底下打了多少擂台?也是这么个年纪,黏在一处对那些个侍君看都不看一眼,等年纪再大些,该嫁人嫁人,该纳侍纳侍,说撂开手就撩开手,一点都不费事儿。说白了,女儿心,海底针,咱们小爷再怎么英明,这上头也是一样。你也别着急,横竖小爷待见顾娘子,咱们做奴婢的人,只管侍奉好小爷,其余都不必管——小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最是体贴底下人的,咱们师徒俩只要忠心主子,绝不会吃亏。”说着他盯着崔三顺看了一眼,“要是你小子自己嘴里没把门的,舌头不牢靠,坏了小爷的事——”
崔三顺被他盯得背后冷森森的,忙又紧着点头:“徒弟一切听师傅的,死也不说出去。”
崔成秀教训了徒弟一顿,一手挡着眼睛看日头估算了一会儿时辰,打发崔三顺回去给许欢等人报了信,又嘱咐了几句,才朝庵堂里面走,面上平静,内里头却是乐得心花怒放,心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想出人头地,总要有一样两样比旁人出尖儿,宫外臣子们凭文章凭治国本事,至不济的还能凭祖荫,太监却是六亲不靠,凭的只是小意逢迎,博主子们的赏识。按说从这一条上来说,小主子总比老主子容易揣摩些,可皇帝却生就了副四平八稳的淡漠性情,自小就一门心思习文练武治国理政,让崔成秀想巴结也无从着手。
如今就不一样了,他摸了摸下巴,笑了一声:皇帝眼见是把顾沅揣在心里了,起没起那样心思,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倘若就是纯粹爱惜人才,日后顾沅中了举,有皇帝照拂着,自然飞黄腾达,自己就算是和鸾仪司又结了份善缘;倘若当真起了那样心思,成了事自己日后就是第一功臣,往后日子还错得了吗?
他越想越得意,脚步越发轻快,先到佛堂恭恭敬敬上了香,在垂目合掌的佛祖前倒身下拜,诚心实意地不住念叨:“佛祖爷爷,小人和您这里有缘分呐!您老人家大慈大悲,保佑顾娘子今科高中,可别落第回了乡——”觉着念叨得差不多了,崔成秀站起来,寻知事姑子慧静布施了香油钱,又千叮万嘱了一番。
京里头来往参拜的贵人多,慧静自先头崔三顺来寻茶叶便知道遇到了大主顾,此刻自是喜出望外连连应承。
一应安排好了,崔成秀随小尼姑进了顾沅等人住的院子,正房细竹帘打了起来,他一眼看见顾沅坐在案边低头写字,皇帝却立在一旁正替她磨墨,心里一惊继而一喜,心道果然这顾娘子是大福分的人呐!
顾沅头也不抬,依旧写得十分认真,倒是皇帝听见脚步声,转过身见是崔成秀,向他道:“再沏两碗茶来。”说着蹙着眉朝桌上茶盏看了一眼。
崔成秀见桌上两只茶盏一空一满,眼睛转了转顿时会意,不言声躬身退出去,去慧静那里左挑右拣,寻了包中等不出挑的茶叶出来,看着小尼姑烹了茶,又捧了过来,却不先奉与皇帝,向着顾沅道:“顾娘子费神辛苦,且喝了茶歇歇,再写也不迟呐!”
顾沅本是渴了,心思又全在文章上,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方觉不对,又不好放下,见那茶叶与之前并不相同,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一气饮干,向崔成秀道:“烦劳崔管家了。”
崔成秀瞥到皇帝目光里透出赞许来,心里对顾沅知情识趣更多了几分好感,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顾娘子是小主人的朋友,就和小主人一般,小人怎么当得起顾娘子这样的话?”说着又低声劝皇帝,“十一娘子,眼下时候不早了,家里头老夫人惦念得紧,咱们起身罢。”
时候确实也再耽搁不得,皇帝点了头,把顾沅拟好的题目折起来揣在怀里,告辞而出。
顾沅又抄了一阵书,眼见天色将暮,正奇怪许李两人许久不见踪影,却听院门口说笑声伴着脚步声渐渐临近,许汐与李清两个抱着包裹进门,一见顾沅劈头便道:“阿沅是林府上的西席,如何还在这里?”
顾沅讶然,不及发问,许汐已经将手里东西堆在案上,一头擦汗一头嘻嘻哈哈,一眼望见桌上茶盏,拿起来一饮而尽,惊讶道:“这是什么茶?我竟从没喝过!”
“是淮州的阳羡茶。”李清接过茶盏看了看,“我自小在阿舅的茶铺里见过,中等的一两便要七八两银子,这样上等的新茶,只怕翻倍还不止,寻常人家,不要说喝,闻都闻不到呢。”
“托阿沅的福,我倒是大饱口福。”许汐指着桌上的包裹笑道,“阿沅,我们刚进庵门就被知客师傅拦住,给了好些东西,说是今天有贵客替自己的先生布施了许多,如今散与有缘人结个善缘,我和阿清觉得蹊跷,要了布施簿子来看,上面白纸黑字写了你的名字——你什么时候收了这样大手笔的徒弟?要是还有,就分给我和阿清两个,咱们一起专心教书授业,这辈子就不愁了!”
顾沅见那包裹甚大,打开却见里面是三床崭新夹被,不由得微微一怔。那夹被料子只是寻常松江布,花色也甚是朴素,她却觉比接了那碗阳羡茶时更不安起来,见李清也是神色凝重,叹了口气道:“我只与十一娘讲了讲时文。她确实不大通,也着实有心学,一点就透,倒真仿佛以前没正经学过似的。”说着想起皇帝的几个破题,又不由得微微一笑,“笔风倒是老练利落,就是格式不太对,也总忘了避讳,想来不是勋贵,就是宗室。”
“恐怕当真是宗室。”李清脸上没有半分欢喜,“阿沅,咱们人生地不熟,又是自梧州乡下来的,比不得这样繁华地方的人有许多花样儿。我原想等大比之后得了差使,就预支俸禄备些礼去拜望两位小娘子,还一还人情,可如今——不瞒你说,我今日眼皮一直跳,不知道是不是真惹上了什么麻烦?”
“十一娘虽然来得蹊跷,却还算有礼。”顾沅道,“我看她先前的举动,也像是单纯不知世事,不像是有心怠慢。不知——”
她一语未了,许汐已经笑出声来,见李清一眼瞪过来,摇手笑道:“我没笑什么,只是觉得你提一句,阿沅替林家小娘子辩解一句,分明就是有了心思,林家小娘子有貌有财,也配得上阿沅,你又何苦做恶人?”
“我岂会有那样的心思,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顾沅心口猛地跳了一下,定了定神方微微苦笑,“说到底,我们与她也不过是论了两次文,说不定不过就是寻常赏识一二罢了,哪里有那么多想头?”
“有没有且两说,”李清道,“咱们人生地疏,防人之心不可无。刚刚我与阿汐去街上买笔墨,见学政衙门贴了布告出来,因着秋汛将至,各处急着加固堤防,工部借了些漕船运送草包土方,粮船甚是紧张,凡是大比后要搭漕船回乡的士子,皆到衙门各按领银两自行雇船,我与阿清已经替你也登了名字,倘若日后有什么事,总有个凭证,也能寻学政衙门帮忙出个头。只是这登记甚是奇怪,连上京何处何日搭船,何处何日下船也要写得一清二楚。”
顾沅道:“想来是防着人冒名,或是随意搭船去他乡游玩,总要和乡籍路引对得上才行。”
“想来也是。”李清点了点头,又瞪了许汐一眼,“阿沅什么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要富贵,回去成亲不就行了?吕师兄家境殷实,相貌也不坏,性情又是知根知底,阿沅与他一处,不比和这些富贵骄人的小娘子一处省心得多?”
“所以说你们都是杞人忧天。”许汐自案头抱起一床被子笑道,“阿沅不动心,就是林小娘子有什么想法,还能明抢不成?我们都有功名,又自学政衙门处登了记,倘若有个万一,咱们拼个鱼死网破,学政衙门必定过问的,就是再不成,当今陛下也还英明,还能去午门敲登闻鼓呢!如此一想,还有什么可怕的?有道是天与之不取反为祸,这床被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不怕你们笑话,我临行前,阿母把家里的新被子都与我带了来,倘若今科不中,好歹还有样礼品带回去与她。”
她说着抱着被子进了东间,李清瞪了门帘半晌,最后无可奈何一笑:“真是个愣头!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当真是咱们庸人自扰呢?不过这被子还是不宜用,你那书箱里放不下,我且替你收一床。”说着也抱起一床被子进了东间。
“庸人自扰?”顾沅立在案旁,手指轻抚被面怔怔出神,良久方轻声苦笑。那位十一娘起身执弟子礼为自己磨墨的时候依旧是那样微垂眼帘目光沉静,没有丝毫越礼之处,可那目光压在顾沅身上,却让她竟然有些坐立难安——不知道是醍醐灌顶的领悟,还是心有灵犀的孽缘,师徒两个举目相对的时候,顾沅几乎生出种引狼入室的后悔来。
她还在暗自感叹,慧静领着小尼姑进了院,向着屋里打量了打量,客气合掌:“几位在此处可还住得好?今日有几位客人舍了些几案陈设,庵里别处也放不下,便放在施主此处吧!”
看着小尼姑们抬着的崭新桌椅床榻,顾沅这一次是真的后悔了。
只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慈寿庵外面,崔成秀师徒也正在嘀嘀咕咕。崔三顺一脸的不安:“师傅,小爷只吩咐送被子来,咱们这样儿,不会坏小爷的事儿吧?”
“你懂什么?”崔成秀横他一眼,“小爷日后是要常来常往的,每日里坐那样的破烂家什,就是她老人家不在乎,咱们做奴婢的,也替她心疼呀!”
“要是顾娘子不收——”
“不收?退都没处退的东西,她怎么个不收法?”崔成秀哼了一声,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乐开了花:皇帝肯关心顾小娘子起居,足见是十成有了七八成了,只是这边看着不怎么上心,不赶快把这块石头给捂热了,他日后的荣华富贵要指望谁呢?
☆、第9章
崔成秀脚刚踏进值房院子,便见仁寿宫总管崔喜立在滴水下头。他是先头昭乾殿的老人,先服侍先帝,后面服侍太后,无论辈分资历,宫里头都是头一份。崔成秀不敢怠慢,忙上前一笑:“该我去给您请安的,怎么倒是您今天来了这儿?”又骂值房里面的小太监,“喜师傅站在这里,你们就戳在房里头干看着?”
“好容易下了值,我让他们甭出来伺候的,”崔喜服侍先帝多年,性情也被熏陶得一样稳重平和不苟言笑,只道,“和小爷出宫,一切可还顺遂?今天老娘娘高兴,招了几位国公夫人说话,传你去问话,快换了衣裳,一道走吧。”
宫里头有规矩,凡御前当差的大太监,下了值也要准备一套洁净宫衣挂在床前木架上,以备突然传唤或是意外时方便穿着,崔成秀进了值房,立时就换了衣裳,低声嘱咐崔三顺了几句,匆匆随着崔喜走了。
仁寿宫里果然十分热闹,崔成秀进殿叩了头,眼睛扫了一圈,见几位国公夫人都在座,回话时更是把皇帝的孝心夸到了十成十,国公夫人们纷纷奉承,太后十分高兴:“皇帝孝顺,是没得说的。咱们自家亲戚,也不说别的话,到时候你们也来,咱们也好好聚一聚。”又吩咐崔喜替自己亲送几位国公夫人出去。
殿里只剩下几个太后的心腹人,崔成秀渐渐心里有了底,果然太后略一迟疑,便开口问道:“你日日跟在皇帝身边,可看到她私底下对什么人上心了?”
崔成秀胸有成竹,回话也回得滴水不漏:“老娘娘知道咱们小爷的性情,最是稳当平和不过的了,私底下从不和人聊什么闲话。偶尔提几个人名,也是跟着军国大事一起。最近小爷出宫回来,倒是对见过的那几个赶考的小娘子提得多些,要说是私是公,小爷爱和她们聊天儿是真的,旁的,恕奴婢眼拙,看不出来。”
太后果然不以为意,只叹了一口气:“皇帝初出宫,又是大比在即,对这些人上心也是应该的。文华殿侍读的那几个国公世子,都是和皇帝自幼一处读书的,你冷眼瞧着,皇帝可有喜欢的?”
崔成秀苦着一张脸:“奴婢粗心,只觉得小爷对世子爷都是一视同仁,倒没什么分别。”
“阿郑也这么说。”太后向着身后的许嬷嬷叹息道,“当初我就说皇帝太过稳重,总要找几个活泼善说话的玩伴搭配着才好,可那几家都小心,都怕事,送进来的都是老实孩子,倒真是侍读,除了读书练武,旁的多一句话都没有,如今眼见着皇帝该大婚了,又个个递牌子进宫的着急——早几年都做什么去了?”
“文华殿里的师傅也是太方正了些,教出来的人也老实,”许嬷嬷宽慰太后,“几个世子爷都跟小爷似的,一门心思上进办差——说不定错有错着,就对了小爷的脾气呢?”
“先帝去得早,我不懂政务,又没养过孩子,臣子们天天上书说前朝皇帝玩物丧志的典故,我也怕辜负了先帝,对皇帝管得太严了些。”太后脸上浮现出一丝后悔,“早知道就该听阿郑的话,不应许翰林院那么多日讲,让她松快松快,兴许也能和侍读们亲厚些。”
“先帝亲自替小爷定的功课,娘娘怎么好改?”许嬷嬷道,“如今小爷眼看着就能撑起江山,足见先帝高瞻远瞩。那几家侍读也是先帝亲自圈点的,兴许日后就自有分晓呢?”
太后摇头道,“我这些日子冷眼瞧着,倒也都是上进的好孩子,可怎么看都是做臣子的材料,那方面和元嘉似的,都像少了一条筋——唉,我可真怕委屈了元嘉!”说着向崔成秀道,“眼见着皇帝九月里及笄,明年正月就要办亲政大典,虽说这些年的风气,女孩儿都留到十七八才成婚,可也该相看人选了。我想着宫里头规矩多,不松快,六月十六我和皇帝去报国寺进香,正好顺便见见。皇帝若是有喜欢的,有佛祖保佑着,必定是极好的缘分,若是没有,就让他们悄悄回去,也省得惹那些闲言闲语。既然皇帝那里没旁的人选,就先这么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