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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良为妃_分节阅读_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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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顾沅怔住,皇帝的手僵在半空,脸上蒙上一层似怒如羞的红晕:“你敢嫌弃朕?”

“奴婢怎么敢?”顾沅急忙伸手接过,“只是,只是这样太过僭越了。”

“有什么好僭越的?”皇帝转过脸,脸上红晕更深,几乎连耳朵都红了,“咱们,咱们刚刚那样的事都做了,你喝朕一盏茶算什么?”

这样半夜下来,顾沅确实也渴了,便也不再推辞,将剩下半盏饮尽。御前宫人待遇本就丰厚,她又得皇帝青目,平日里着实饮了不少好茶,可御茶果然还是更胜一筹,火候味道都恰到好处,让人唇齿留甘回味万千,皇帝瞥见顾沅的神色,心情蓦地大好起来,朝她扬眉一笑:“这阳羡茶的滋味不坏,是吧?朕一直想要让你尝尝。”

“味道极好,奴婢谢过小爷。”顾沅在踏板上朝着皇帝一礼,皇帝却伸手将她拉上床榻,“夜这么深了,就搁在小几上,明天早上再收拾也不迟。”

她这一次并没再和顾沅亲近,依旧躺得离顾沅远远的,只是等顾沅躺下,却又坐了起来,挪身过来替顾沅掖被角。顾沅是照顾惯了别人的,突然自己被人这样照顾,又是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十分不自在,伸手按住皇帝的手:“该奴婢照料小爷的,怎么反过来了?待会儿小爷躺下时——”

“这点事朕自己还料理得来。”皇帝板着脸,一派批折子似的认真,可那不争气的红晕怎么也掩不住,“朕今日,今日对你那样——要是放在寻常人家,难道不该是朕照顾你么?”

一股暖气儿自顾沅心底冲上来,让她的眼睛瞬间酸涩起来。无论是十一娘还是皇帝,皇帝的心思举动都是一样的稚拙无隐,让她总是没法像对待旁人一样冷静得全然无染。这心思细密得无孔不入,又直白得来势汹汹,自己再冷静自持,又能保持多久呢?

皇帝已经睡了回去,听着呼吸似乎渐渐均匀了。顾沅悄悄伸手按了按胸口,刚刚皇帝咬过的触感仿佛还留在身上,有一点疼,有一点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不必查看也知道,皇帝用力的痕迹必定已经留在那里了,就算皇帝没有做到最终那一步,但与人做了这样亲近私密的事的身体,还能算是清白无染么?

顾沅在黑暗里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虽然算是自幼青梅竹马,可她只将吕传看做兄长同窗,从不曾对他起过儿女之思。是不是自己从很久之前就觉得他并非心目中的良人,才处处以礼相待,顾家家事也从不肯让他帮忙呢?无论如何,那都是两家父母郑重定下的亲事,就算自己眼下一时半刻不能脱身,也该寻个合适时候,修书回去说明情由退亲,以免耽搁了对方。好在入京的时候就早已商定,吕传祖父母孝期在十月底才守满,之后重新打理家业,准备来年恩科考试,要待恩科之后,才着手准备婚嫁,还有些时日可以慢慢打算。只是阿母一心盼望着自己早日成婚生子,平安到老,倘若知道自己宁愿没名没分地守着皇帝,有违顾家清白门风,不知道会不会怒极攻心将自己赶出门去?

顾沅沉默着想自己的心事,另一边皇帝也一样不成眠。刚刚顾沅的种种在皇帝脑海里闪来闪去,让她第一次清晰明了原来女子也可对另一个女子有这样清晰的独占欲望。皇帝于读书上过目不忘,是出了名的早慧和好记性。那一年她陪着先帝去遂王府,被招待留在老遂王的小书房里歇午觉,自书架上抽了本《四书》,里头却是那等妖精打架的情景。当时一时好奇并未声张,囫囵吞枣看了个大概,因为年纪小,也没有什么歪斜心思,只是奇怪里面无论男女那样赤身裸体毫无遮盖,看着便觉得不堪,无论肥瘦高矮,总还是穿些衣裳,才能把人衬得好看些,到如今才明白美人玉体横陈肤如凝脂的妙处。

就算是饱读诗书过目不忘,天下事依旧还是非亲历不知其滋味。皇帝还记得那一年读过的前朝词,“我住洪江头,君住洪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洪江水”,当时也一样觉得奇怪,洪江两岸百十州府几百万生民,日日饮用的,不都是一样的水么?如今才能明白,和喜欢的人做同样的事,无论如何寻常微不足道,都一样让人缠绵追思不已。倘若自己与顾沅一样生长在民间,是不是就可以毫无拘束地喝同样的茶,睡同样的床榻,彼此照料看顾,而不是自己每个举动,她都如蒙深恩似地谢恩不已?

皇帝心里浮想联翩,接近夜半才终于睡去。第二日起身时顾沅已经衣着整齐地伺候在床前,依旧是雪青袄紫绸裙,只是加了件立领的雪青褙子,皇帝向她扣得严严实实的领口看了一眼,又瞥了一眼顾沅的手,脸上微微红了红,只看着顾沅退出去,没再说话。

夜来负责为皇帝脱衣的是司设,早起负责为皇帝穿衣的却是司衣和司饰,照例是冬莼替皇帝打理,秋容打下手,顺顺利利穿戴齐整了,皇帝自秋容手里接过凤翅盔戴上,出帐时却撂下一句吩咐:“昨儿朕不小心,将阿沅手上的泡蹭破了,沾不得水,这几天让崔成秀拨个人伺候你们几个,一应活计就都歇了吧!”

两人矮身行礼,冬莼老成持重不动声色,秋容却微微红了脸。什么样的事能把手上的泡蹭破?不用想也知道晚上皇帝和顾沅发生了什么事。皇帝生得这样好,性格又这么细心体贴,老娘娘又待后宫宽厚,就算日后没有子嗣傍身,也算是一条极好的进身之路了,以后这差事,自己是不是要更留心些呢?

论揣摩圣心的功夫,太监是头一份儿。三人才用过早点,崔成秀已经亲自带着崔三顺送了三个小宫女过来,亲亲热热地寒暄了几句,道:“这三个是新挑出来预备着到了行宫伺候的,如今正好在路上彼此亲近亲近。”又自袖子里掏出个小玉瓶递与顾沅,低声道,“小爷才吩咐送来给女史抹伤的,嘱咐了,不必谢恩。”他说着又咳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该起驾了。”朝三人躬了躬身,领着人转身走了。

顾沅的脸微微有些发烫,微垂着头上了车。小玉瓶里的药膏透明粘稠,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她在御药房见过,是替太后太妃们配的养颜膏子,说是肌肤润泽,如今给自己送来,里面意思昭然若揭,但之前骡车里人少时还能寻出空子来,皇帝如今又点了人来寸步不离地伺候,自己怎么好解衣抹伤呢?

☆、第50章

御前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精,论看人眉高眼低的本事,不比太监差多少。冬莼将种种情景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立时有了计较,招手叫过秋容:“如今在外不比宫里,小宫女和咱们一样起居都离御帐不远。这几个新来的不知道御前规矩,提防晚上冲撞了御驾,或做错事跌了御前的面子。晌午先跟我坐一辆骡车,我先教一教,你跟阮娘坐一辆,她手上有伤,好歹先照顾些。”

秋容答应得极爽快:“要不是我,阮娘也不能伤了手,这正是我的份内事,姑姑就放一百个心吧!”

她果然使出服侍姑姑的本事来,一路上对顾沅百般殷勤,顾沅连手都不用抬,一个眼神过去,茶水点心就到了嘴边,让她几乎哭笑不得:“这么点儿小伤不碍事,你何必这么费心?”

“什么小伤?”秋容将剥好的花生递到顾沅嘴边,见她摇头,撤回手送进自己嘴里,“我阿母说过,女人家露在外面的地方伤了,都不是小伤,何况你这么白的肉皮儿,宫里有些主子养都养不出来,落了疤不是可惜了?再说,小爷好体面洁净,虽说心慈没什么忌讳,可这么着在御前总是不好。左右还有五六天路,御药房新熬的伤药膏子极好,晚上我替你要一点,等到了行宫,包你一个囫囵齐全的好人儿。”

她说得斩钉截铁,见顾沅只是微笑,显然是不以为意,想起前一日崔成秀的话,略一犹豫,还是直截了当地开了口:“阮娘,据说这一回冬祀,除了宴请外藩使臣、承爵考和各州阅兵比武,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你可听说了?”

顾沅微微一怔,心道林远等人的计划难道已经被人泄露出去?她倾过身,脸上尽量现出讶然:“什么大事?”

“那崔胖子果然没对你说!”秋容朝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小爷要挑皇夫了,这还不是大事?”

那件事并未泄露,顾沅松了一口气,见秋容一脸郑重,又忍不住微微一笑:“太后老娘娘不是下过旨意,皇夫人选要三年以后再定么?”

“那是成亲圆房的时候,按老例,眼下嫁妆和聘礼单子就得开始准备了。别的不说,各色龙凤袍料现在就得开始织,还有一应的冠袍带履,各色份例金银器——宫外头准备嫁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宫里头更是,听崔总管跟冬姑姑说,太后老娘娘吩咐了,这一回承爵考上各府子弟和小爷年纪都差不多,要御前人仔细着,看看小爷跟什么样的人聊得来,有没有中意的人选,等新年朝贺的时候,再留意查看。”

要论日常御前宫女与皇帝形影不离的程度,司衣和典设显然不如自己这个管茶水的,然而这道旨意却偏偏绕开了自己,是体贴还是提防,抑或只是太后单纯地对自己不喜?明明早料到有这样一天,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可顾沅却依旧觉得心里猛地一沉,微笑里掺了些五味杂陈的滋味出来,骡车外头远远传来一阵喧哗,她掩饰似地转过脸,撩开帘朝外看了一眼,又匆匆放下:“不知道外面在嚷什么?你说的事,崔总管倒是没跟我说过。”

“肯定是前头又逮了什么大猎物了,看也没用,晚上到御前才能有分晓。我昨儿在窗前看了一路,咱们这位置就是听得到看不着。”顾沅脸上一派平静,秋容没有丝毫怀疑,朝窗外瞟了一眼,继续热心地向顾沅解说,“我就说崔胖子不安好心么!太监都是斗胜掐尖的主儿,以为旁人都是和他们一路。”她抬眼看了看顾沅,见顾沅坐在原处,只是微微含笑地打量自己,眉目里一派云淡风轻的安然,又感叹,“临来的时候冬姑姑跟我说,你是个安分人,不出头不揽事,稳稳当当的,必定能相处得好,我还有些担心,如今才知道姑姑眼力果然不错。你这么看得开,必定有福气,将来一准儿能熬出头的!”

御前侍奉的宫女多半都谨言慎行,走一步路说一句话都思量再三,顾沅身份特殊,在御前更是一直被人另眼相待,这么坦然与她聊天的,秋容还是第一个,眼见她大咧咧半倚着车围,一边剥着花生一边与自己肆无忌惮地闲谈,顾沅想起当初与许汐李清相处的情景,不由得对秋容多了几分亲切:“什么熬出头?眼前差使做好了就成,我不求别的。”

秋容一击掌:“冬姑姑也是这么说!她说,宫里头能长久的人,都是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气的主儿,有的人看着升得高,都是一时时运托着,不惜福的人,没了时运,一准儿掉下来。老娘娘和小爷都是英明主子,奴婢们好坏心里都有数,只要踏踏实实办差使,日后就错不了。她还说,福薄的人才像我似的什么话都存不住呢,可要让我憋着不说话,实在是做不到。”她说着苦着脸看了顾沅一眼,“咱们一样是御前出来的,同气连枝,你可得替我瞒着姑姑呀!”

顾沅婉然一笑,朝她点了点头:“咱们闲拉家常,话音儿说完就散,谁记得说了什么?”

“所以我说,你这样心大的人就是有福气嘛!”秋容显然被憋了一路,没了冬莼的禁令,立时急不可耐地打开了话匣子,扳着手指头跟顾沅一个个数,“崔胖子肯定收了不少家红包儿,昨儿说了好几个人名,让我跟姑姑留意。那几家国公府的世子爷就不说了,虽说都是小爷的侍读,日日在小爷身边儿,可听人说及笄礼时小爷一柄如意也没赏下去,如今希望也不大。”

按照宫里的老例,皇女及笄礼时倘若赏如意给观礼的命妇,便是欲与那一家臣子结亲的意思,收下如意的随谢恩奏折一起呈上定亲的信物,便算是应允,之后才是正式下旨意按仪注一步步行三书六礼。虽然前几位女帝都自侍读里挑了侍君或皇夫,但皇帝及笄礼上不曾赏如意,显然是对这些身边的人无意了。

这件事之前顾沅也自崔成秀口中听说过,理解起来并不费事,秋容见她点头,又扳下第二根指头:“下一拨是上直卫里头的勋贵,跟着北王殿下陪小爷练骑射的,十天见一回儿面,也是自小一处,可跟上一拨一样,小爷要是有意,早该赏了如意的,如今没赏,可见日后也不一定有戏。只是眼下正是他们露脸的时候,指不定哪一桩合了小爷的意,也说不准。”

“第三拨就是那些国戚了,虽说是和小爷相处不如前两拨人亲近,可毕竟也是天家亲眷,也是常入宫的。昌国公家的韩小三爷,和小爷同年,又是老娘娘的家里人,长得极好,小爷和他也不赖,听说时不时也常见面,有说有笑的,虽说是看在老娘娘面上,可小爷的心思,谁猜得准呢?剩下的就是旁的那些了,虽说和天家不亲,也不和小爷亲近,可胜在人多,里头藏龙卧虎,保不定就能碰上个和小爷聊得来的。”她扳着指头一个个数过,又道,“当初我们候选的时候,见过韩小三爷一面,长得真是数一数二的好,跟玉童子似的,那时候就有人传说,那相貌只有小爷能配成一对儿,如今听说他性情也不坏,老老实实的,待人和善,没有那些子弟的傲气,要是小爷选他做皇夫,就是奴婢们的福气了!”

顾沅想起当初慈寿庵皇帝和一个锦衣少年玉人也似站在一处的情景,又想起那男子口口声声的“兄弟未来的媳妇”,心底恍然大悟。排行第三,与皇帝语气亲近,和皇帝一样年纪,又是那样少见的好相貌,可见那就是韩家那位小三爷了。果然是玉童子般的模样,与皇帝站在一处,仿佛珠玉相映生辉,让自己当即以为那便是十一娘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除了这样好相貌的人,还有什么人配站在皇帝身边?

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顾沅也看得出来,那位韩小三爷对皇帝甚是有意,人也憨厚有礼,没有世家子弟的轻浮脾气,这样的人做了皇夫,只会一心一意辅佐皇帝,顾沅也觉得这对朝廷后宫都是件好事,可为什么一念及此,心里竟会隐隐地升起一丝酸涩呢?

顾沅涩涩然地一笑,喜欢一个人,总会不由自主地要得更多,她再清高自诩,也一样逃不掉避不开这些七情六欲,可皇帝注定了不会属于她一个人,也不能属于她一个人,她除了掩耳盗铃地避到宫外去,还能怎么办呢?或许,回到朝堂就好了,她在和秋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中暗想,回到朝堂,满心是未展的抱负和守护生民的职责,凭真本事办事,心里也一样脚踏实地似的踏实,就不会如在宫中这样,时时刻刻被人提醒着皇帝眼下烈火烹油般的宠爱和将来失宠后自九天之上落地的迷茫。

闲谈中时间流逝得极快,不知不觉便是一天。冬莼显然是尽职尽责地把小宫女们管教了一路,下了车声音都有些沙哑,盯着三个小宫女排成一行往歇宿的帐篷处走的背影看了一阵儿,才满意地点点头:“总算有点模样了!”她说着回身扫了一眼顾沅的手,朝着两人一笑,“看来阮娘的手不碍事了,御药房的药不差。前头才递了话过来,小爷还在见人,咱们自御帐后头绕过去,悄悄预备就成。”

御帐内以明黄帐幔相隔,隔人不隔音,这头悄无声息地收拾床铺准备,那头皇帝与臣工说话的声音更是清晰可闻。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声音里带着笑:“这么说,朕倒是该赏表哥这只小猴儿了?”

一个顾沅听过的青年男子的声音响起,即使是在御前,也还是那么自来熟似的语气:“臣这小猴儿赏不赏倒没什么,左右都是允诚求臣帮忙才动的手,陛下要赏,就赏允诚吧!”

皇帝声音里笑意更浓:“那——允诚表哥,想要什么?”

“臣,臣不想要什么。”那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和顾沅记忆中的一样腼腆青涩,“只要陛下喜欢这只松鼠,就是臣的荣幸了。”

皇帝仿佛兴致勃勃:“是挺有意思的,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朕松鼠。这样,朕和表哥们不比旁人,也不论什么赏不赏的,朕案头的东西,只要表哥喜欢的,尽管开口要,如何?”

一声沉闷的声响传来,仿佛有人在谁肩上拍了一掌,韩允直的声音更是兴高采烈:“陛下从来没对人这么大方过,允诚,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大开口地挑?”

“臣,臣——”少年嗫嚅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顾沅随着秋容一起更换金帐角博山香炉里的香饼子,明黄帐幔在身边一鼓一涨,透过中间那丝缝隙,正看见皇帝笑吟吟地坐在御案后,拿着朱笔一端逗弄案上金丝小笼子里的松鼠,几步外锦袍玉带的英俊少年长身而跪,抬着头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倾慕的情意,这一幕仿佛珠联璧合画中人似的般配,顾沅垂下眼睛,只觉心里仿佛多了块沉甸甸的石头,一寸寸地自胸口沉了下去。

她不懂得看皇帝眼色,不懂得如此这般地讨皇帝欢心,不能陪皇帝生儿育女尽欢膝下,连以家人的名义站在皇帝身边也不能够,除了出宫不再给皇帝添麻烦,她还能做什么呢?

☆、第51章

毕竟是面对面,虽然顾沅只神色怔仲了一瞬便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可那一闪而过的恍惚茫然还是清清楚楚落在了秋容眼里,让她心里也生起一丝兔死狐悲的心酸——好歹也是在御前做了几年女官的人,人前光鲜内里黄连苦自己咽的滋味尝过也听说过,帝王薄情不分男女,远的不说,先帝身边那些个失宠无子的侍君,哪一个不是在宫墙里冷冰冰硬生生地熬死?顾沅身子已经给了皇帝,再没有出宫的可能,年纪又比皇帝生生大了六七岁,等几年后皇帝立了皇夫有了皇子皇女,顾沅人老珠黄,没了皇帝宠爱,膝下又没有子嗣,那看着宫墙数日头的日子该怎么熬呢?

一念至此,早起那一丝争宠的心思就被秋容自己打散了。典设这差使多好啊,既在御前没人作践,又这么清清白白没什么多余的瓜葛,安安分分干满了年头请旨出宫,赏赐丰厚,外人看着也说得响嘴,不说什么出人头地,到时候找个憨厚体面的夫婿生儿育女过自己小日子,在这太平年月里,还有什么比这更称心如意的呢?如今世风不流行早嫁,她出宫的时候十九,正能赶上待嫁年华的最后一截尾巴。

人心瞬息万变,同一个地方,上一刻看着如同西天极乐,下一刻看着就如同阎罗地狱。韩允诚讨了皇帝案头的一对白玉狮子镇纸谢恩退下,秋容打起明黄帐幔,看着顾沅趋前,替皇帝卸甲更衣,一样是和前一天一样精致得让人转不开眼睛的相貌,再看过去,那一丝心猿意马就荡然无存了。

皇帝心情依旧很好,笑吟吟伸平双臂,任顾沅替她卸甲脱靴换了便服,却不急着沐浴歇息,先是看了顾沅的手伤,又指着案上的松鼠给顾沅看:“这松鼠是朕用一对镇纸换的,阿沅,你怎么谢朕呢?”

那松鼠在帐里待得久了,并不畏生,两只小小的前爪捧着花生吃得正欢,两腮塞得鼓鼓囊囊,显得格外可爱。可顾沅却觉得怎么也笑不出来,见皇帝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又不忍败了皇帝兴致,只勉强扯了扯嘴角:“奴婢这一身不都是小爷所赐?小爷想要什么?”

皇帝渐渐习惯了顾沅对赏赐宠辱不惊的做派,见顾沅神色勉强也不惊讶,只心底掠过一丝不动声色的失望,瞥见冬莼低眉顺目地立在帐边,便松开顾沅的手,淡淡道:“朕富有四海,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这一桩先记下,待朕想到时,再向你讨。”

她声音平静,头也不回地随着冬莼进了明黄帐幔,仿佛刚刚的雀跃欣喜都只是顾沅的错觉。顾沅心底猛地一沉,回顾那只不为人言所动自顾自吃花生的松鼠,不由得自嘲一笑:读了那么久的圣贤书,却连那一点宠辱不惊的养气功夫都比不上一只松鼠,皇帝的无心之举,自己便这样患得患失,是自己底子太差,还是在宫里久了,不知不觉也染上了战战兢兢看皇帝脸色的习惯?

顾沅微微苦笑。天子喜怒之间,轻易便能让臣民上天落地,对宫人来说更是如此。崔成秀魏逢春两人都曾有意无意地向她提起过一些宫里逢迎圣意的邀宠把戏,可她不能也不会作那些欲迎还拒的算计,皇帝如今喜欢她,她是这样,有朝一日皇帝厌弃她,她也依然还只能是这样。

许多时候,顾沅自己都觉得不可解,皇帝的出色她一样样看在眼里,果然是圣天子英明天生,可她自己只是个古板不通情趣处处不出挑的寻常人,皇帝到底是喜欢自己什么呢,还是和自己年少时一样,其实只不过是皇帝以貌取人的一场错觉?那样的话,是不是等皇帝发现眼前的顾沅也只不过是一个泯然众人之间的凡夫俗子的时候,就会对她弃之如敝屣,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这样的念头一起,顾沅的心口微微疼起来,不是年少时痛彻心肺的激烈,只是绵绵密密,带着空落落的茫然。她轻轻叹了口气,皇帝的声音却突然响起:“阿沅,你对着它叹气做什么?”

顾沅抬起头,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浴,无声无息地站在帐幔边上看着她。帐幔后有细小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冬莼领着人在收拾伺候皇帝沐浴的一应家什,不一会儿,这声音也没了,大帐内一派寂静,只剩下松鼠吃花生的细小声音和偶尔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皇帝和往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目光里是顾沅没见过的审视神气:“阿沅,你不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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