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归我了,契书呢?”
夏夫人终于笑了出来:“是呀,契书呢?”女杼教出来的女儿,看起来再冲动热血,怎么也不会傻,是吧?
女息恨恨地道:“天性阴沉刻毒的东西,不怕被反噬,你们就拿走。”
夏夫人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一个干瘦的小奴隶,反噬?你仿佛在逗我。
女息气得要命,她是真好心。武将可以不擅词令、不善交际,却不能没有敏锐的直觉,很多时候,他们作出的决策甚至是没有任何能说得通的道理的,却都是凭着这样的直觉,一次又一次的取胜,一次又一次地逃脱危险。这个小女孩儿,自从到她手上,看过一眼,就给她针刺般的感觉,不由就留上了心。这个没有名字,编号为庚的女孩,很少讲话,说的每一句话,都从人心最阴暗的地方生发,一件事情,她永远能看出最黑暗的一面。最可怕的是,她不识字,从出生起,她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这是天生的。
于是,庚不肯离开卫希夷,女息让他们拿了契书赶紧滚蛋,太叔玉还要带他们去拜访许后等人,而卫希夷希望庚先穿点厚衣服,把手脚的冻伤治一治。事情一时有点僵,女杼皱了一下眉,将大氅兜头罩到了庚的身上:“那就一起走吧。”
她发了话,太叔玉也乖乖地照办了。
众人才到车上坐定,卫希夷捧着庚的手小心地搓着,女杼道:“回去找麻雀脑子涂上就行了。”
卫希夷答应了,又问庚的名字。小女孩轻声吐出一个“庚”字,皱起的小眉头显出一种厌恶的模样。卫希夷好奇地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像她父亲屠维,屠维就是六的意思,他排行就是第六,实在也没什么讲究。
庚慢吞吞地道:“这也不是名字吧?”
卫希夷问道:“你想叫什么?”
庚看了她一眼,奇怪地道:“我可以叫什么吗?”
“随便啊。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庚还想说什么,前面却是车正那里来了人,太叔玉等人与女息一番纠纷,消息长得翅膀一样传得龙首城都知道了,南君太子、申王车正,自然也知道了。他为了与故国切割,绝不与不归化的蛮人相见,卫希夷的哥哥就是这样被赶走、最后被太叔玉收留的。
知道卫家人在,车正很快派人向太叔传递了消息:太叔夫妇来,扫榻相迎,如果是蛮人,那就不必来了。
太叔玉下意识地望向女杼,女杼道:“那就回吧。”
卫希夷还在犹豫,女杼点点庚的肩头,卫希夷泄气了。太叔玉温言安慰她:“今日便是去了,你也未必能见到女眷,等天晴了,我再想办法。”
庚忽然道:“天晴了也见不到女眷。”
在诸多贵人的目光中,庚没有表情地说:“以前是王后现在是罪妇,以前的臣妇现在得到贵人的奉养,恨也恨死了、妒也妒死了,见一面都是羞辱。要是我,除非再在你们头上,要不是怀揣利刃想捅死你,不然不会见的。”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庚说完后,安静地呆在一边,眼睛只管看卫希夷。卫希夷认真地问:“我想见女公子,怎么办呢?”
太叔玉不太舒服地道:“交给我吧,先回去。希夷你今天……”
庚不会看眼色地接口道:“自己冒险去救一个奴隶,太不应该了。”
太叔玉一噎。夏夫人气得要死,人都救回来了,她丈夫绝对不会再讲这样的话!继同时看上太叔玉之后,夏夫人再次与女息有了相同的看法——这个小畜牲真不是个好东西!
卫希夷低声道:“我知道我能把她带得下来,我发过誓的,砍掉所有能吊起人的旗杆。现在砍不了,就把上面的人带下来吧,上面多冷啊。”
庚好奇地问:“为什么发誓?”
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女杼青着脸:“够了。”
卫希夷小声说:“说了也没什么,我姐姐和姐夫就是被逼……”
夏夫人掩口,一又妙目看得丈夫,太叔玉关切地道:“不想说就不必说了。”
庚仿佛真的不会看人脸色:“那就弄死逼死他们的人。”
“如果旗杆还在,如果那样的祭祀还在,就还会有人死去,就会有别人和我一样伤心。”
庚不客气地道:“那是王也做不到的事情。”
夏夫人想打人了!
卫希夷张开了手掌,白皙的手,掌心微红,庚不自觉地将用没有暖过来的手指碰一下那点红色。卫希夷握住了她的手,笑眯眯地道:“可我做到把你带下来了呀。”
夏夫人的巴掌扬了起来。
庚将瘦弱的身体蜷缩了起来,坐到了卫希夷的脚边,乖乖地靠着她的小腿,再不说一个字。
夏夫的胳膊放了下来。
车轮止住了滚动,太叔府到了。
卫希夷轻快地道:“到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还是有亲猜到了哦。
我以为以前伏笔挺明显的了呀。从鸡仔他们到王城那里,就有啊,麻麻听到虞王的事情就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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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太耿直
计划中的访友没有完成,顺路拣了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奴隶回来,连带夏夫人的世界观碎了一地。夏夫人不知道自己出去这一回,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好,到家了。
夏夫人头一个从车上下来,甚至抢在了丈夫的前面。呼吸了一口蕴含着初雪清香的凉气,压下了胸肺里的焦灼烦郁,精神为之一爽。太叔玉微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轻声问道:“怎么了?”
夏夫人微惊,旋即笑道:“带回来的那个,怎么办?”
太叔玉道:“回家说。”回去命人带小奴隶去梳洗换下衣服,然而领回来问个话,这点时间用来讨论一下小奴隶的处置方案,绰绰有余。夏夫人不再讲话,一脸不忍卒睹地看着丈夫颠颠地站在车上伸手接车上的人下来。
卫希夷第一个冒出了头,给了太叔玉一个大大的笑容。伸手在太叔玉手上一撑,麻利地跳了下来。太叔玉只觉得手上一沉又一松,小姑娘就稳稳地落到了地上,右手四指折到掌心,自拇指根往上划过,掌上的触感仿佛还在那里。小姑娘冲他“pika”一下,太叔玉会心一笑,突然有点明白公子先为什么那么喜欢粘着小姑娘了。
卫希夷“pika”完了转过身对庚伸出了手来:“小心点,地上凉。”皱一下眉,踢踢脚,将鞋子踢了下来,自己穿着袜子踩在了地上。
地上很冰,将她的脚冰了一下,双□□替着蹦了两下,催促道:“你穿我的鞋,快点。”
太叔玉不赞同地看了女孩儿包围的头顶一眼,卫希夷没有接收到他的抗议,反而搀着庚,将她从车上弄了下来。双脚触到带着女孩儿体温的鞋子,庚小声说:“已经麻了,不觉得冷的。”卫希夷道:“我看着冷。”说着,又跳了两下。庚尽力飞快地趿着鞋往旁边挪开,不再挡在车门前。
太叔玉抽空飞给妻子一个眼神,不用夏夫人说话,便有侍飞一般跑进去给卫希夷找新鞋子去了。太叔玉有点紧张地向车内伸出双手,女杼看了他一眼,将卫应递给了他。太叔玉呼吸一滞,小心地接过男孩子小小的身躯,将他抱在怀里,还想再伸出手去接女杼。
女杼冷静地看了他一眼,别过眼去,自己下了车,丢下一句:“抱好吧。”自顾自看在地上跳得像只猴子一样的女儿,眼中闪过无奈。
太叔玉匆匆将卫应抱进门的时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侍女,抱来了卫希夷的鞋子。夏夫人道:“快进去烤火吧,晚上吃热的羊汤,好不好?”卫希夷排场地道:“好,”一面跳进鞋子里,“我给庚找点衣服穿去。”
夏夫人牵着她的手往里走:“还用你自己去找吗?”
卫希夷另一只手握着庚的手:“只有我的衣服她能穿得下吧,别人的都太大了呢。”她还想回去找点酒给庚擦擦手脚。奴隶什么身份,该有什么待遇,她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在自己家里,女杼从来没让奴隶这么惨过,奴隶也是有衣服鞋子穿,有饱饭可以吃的。还有脸上的伤,对小姑娘这样做也是过份了。
庚自从下了车,便一声不吭,别人说什么,她都好像没听到一样。卫希夷说要带她去找衣服,她也没有推辞,也没有道歉,看得夏夫人一阵肝疼。
然而卫希夷却在女杼的纵然下,带着庚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太叔玉想了想,抱着卫应,跟在了女杼的身后,一齐往西庭去了。夏夫人既不放心丈夫,又觉得跟去看着个连感恩磕头都不会的奴隶太瞎眼,犹豫了一下,道:“我去厨下吩咐饭食。”心想,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在此一时,那一位可不是会看着女儿吃亏的人。
太叔玉抱着卫应,默默跟在女杼身后,前面是卫希夷领着庚去了自己的房间。小男孩儿热乎乎的被他抱在身前,几乎不想放手。到了室内,脱去鞋子,太叔玉轻声问:“放在哪儿?”女杼道:“快到晚饭时候了,不让他睡了,放下来吧。”
卫应没有睡着,小男孩儿被放下来的时候,小手攥着太叔玉的三根手指捏了一下,晃晃,松开手便跑到母亲身边了。
女杼指指身边的坐席,太叔玉默默过去坐了,听女杼扬声道:“你先让她篦了头发。”听到卫希夷答应了,才对太叔玉说:“车正那里的事情,不用太费心,他们不见,那便不见,本来也不是为了见他而去的。”
“咦?”太叔玉发出短促的疑问声。
女杼无语地看着他,在女杼冷静的目光里,太叔玉的神智归位了:“唔,也对的,毕竟故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