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巍这才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我只是隔着很远看了他一眼而已,他过来时我就躲开了。上仙就算信不过我的人品,担心我背信弃义,难道还信不过先圣神农的金边契约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一如既往地温和有礼,可赵云澜惯于听话听音,敏感地从他短短的一句话里面听出了无比的轻慢与说不出的挖苦味道。
赵父皱了皱眉:“可是大封又是怎么回事?后土大封为什么会松动?”
这一回,沈巍沉默了片刻,而后他的声音微微低沉了些:“如果上仙还记得,当初的伏羲大封才不过几百年,就被天柱带倒,算是破而后立。自女娲以降下,到如今新立的后土大封已经存续了不知几千年,水滴尚且能穿石,眼下大封松动,是谁也无法回天的,实在赎我无能为力。”
“后土大封是女娲以命相抵,又是昆仑君一片心血,我当然没说你会对它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只是大封要是彻底崩了呢?你打算怎么办?”
“是啊,”沈巍顿了顿,继而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打算怎么办呢?我十分愚钝,现在总算明白当初先圣们说的‘不死不灭不成神’是什么意思了——只是算起来,我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天生地养幻化、被万民敬仰的神明呢。”
“你不要以为大封破的那一日神农之约就无法束缚你了,要是我儿子……”
赵父的话音到这里,突然不自然地停住了,好像电影放到一半音箱坏了,只见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沈巍的脸藏在一片黑雾之后,可赵云澜就是感觉他笑了。
只听他慢条斯理地说:“儿子?上仙真是入戏太深了,您说‘令郎’要是知道上仙竟然放着好好的逍遥神仙不当,下界附在一个凡人身上,还偏偏附在他的父亲身上,他是会认您还是不认呢?”
赵父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动,他用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双目怒睁,却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巍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会,终于轻笑一声,一挥手,赵父就像被什么人打了一拳,连退了好几步,踉跄着站稳:“你……”
沈巍双手一拢长袖,微微点头致意:“所以上仙还请慎言,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可还是不说的好,您觉得呢?先圣神农氏德高望重,我心里当然也是十分尊敬的,可是尊敬归尊敬,他要是还在世,我也必然和他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上古三皇我尚且不放在眼里,上仙身为神农宝钵,恐怕……眼下也还没有修到先圣那样的大神通吧?”
赵父浑身都在发抖,沈巍却只是不咸不淡地说:“我也不想做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愿意跟您和和气气地讲道理,希望上仙也还是能好自为之,不要把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如果没事,我就不远送了。”
说完,他连看也不看赵父一眼,转身走下忘川,往黄泉深处走去。
赵云澜听得几乎呆了,沈巍和神农……怎么就不共戴天了?
怪不得那天神农药钵话说得不明不白就跑了,敢情是沈巍在,他不敢说!
他那秀气斯文好欺负的恋人,怎么就变成个给他便宜爸下封口令的恐怖分子了?
神农的金边契约又是怎么回事?
对……如果神农氏才是借了他左肩魂火的人,如果大石封里的往事是真实的,那后来为什么魂火又会跑到了鬼族那里?
中间发生了什么?
大神木里的记忆如果真的是神农捏造的,他为了隐瞒什么?
眼看着赵父已经要上来了,赵云澜连忙顺着大槐树蹿了上去,躲在了枝繁叶茂的树枝之间,等赵父走远了,才重新冒出头来。
他重新下了黄泉,盯着沈巍消失的方向思量良久,仍然觉得不真实,被骗得习惯了,赵云澜几乎要得了被迫害妄想症,怀疑一切都是假的。
这时,赵云澜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被自己卷成一团揣在怀里的《上古秘闻录》,他忙掏出来一看,只见那本书已经变成了一个白本,封皮和书页间都是空荡荡的一片,字迹消失不见了,什么也没剩下。
赵云澜眼神微沉——十一年前,也就是2002年,传说中的壬午年。
如果他看到的这一段是真实的,那他现在如果到鬼城尽头的杂货铺里买回《上古秘闻录》,是不是就是十一年后出现在光明路4号的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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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镇魂灯 ...
那如果他不去买那本见鬼的书呢?如果他直接把这卷白纸扔进忘川水里呢?
赵云澜这么想着,就这么干了,他抬手把白纸卷扔进了忘川里,“咕咚”一声,溅起一串水花,而后慢慢地沉了下去,他等了半天,也没人过来因为乱丢垃圾罚他的款。
赵云澜一扭头,往大槐树的方向走去。
他决定先去买包烟好好洗洗肺,然后先去酒店开个房好好吃顿饱饭、睡一觉,再找大跟踪狂沈巍,让他抓紧想个办法把自己送回去……赵云澜的脚步突然定住了。
他能确定方才见到的沈巍就是沈巍吗?
大概这就是为什么“聪明”和“智慧”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的缘故,赵云澜在扔书卷的那一刻,其实已经本能地做出了正确的反应——有些事就是不应该追究,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
然而他仅仅在一转身的时间,就开始无法抑制自己的思绪,抓到一点细微的蛛丝马迹,就会忍不住想把它们串在一起,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他下意识地就做了。
赵云澜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想,如果他真的把这里的事扔到脑后,就这么回到十一年后……
是假的,那么什么事也没有,他需要去考虑究竟是谁大费周章地营造一个这样的环境,又让他听到这样一段没头没尾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