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了一天一夜了,先喝点粥吧。」他的语气是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千夜下一秒将粥泼在他脸上,或者将桌子整个掀了他都能接受,尽管他从来想象不出千夜发疯的样子。
千夜果然一如从前般优雅,如冰雪初融般的手指拈起小小的汤匙,一口一口喝着粥。
见他肯吃东西,穆遗初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很怕千夜坚定死志,再想办法自尽或者干脆绝食,只要他还肯吃东西,以后的事,慢慢再想吧。
穆遗初趁千夜喝粥的时候,将鸽肉和羊肉细心地切成小块,放在千夜面前的盘子里。
千夜默默地接受着他的服侍,没有再说尖刻的话讽刺他。
两个人安静地吃饭,仿佛时光从未流逝过。
就好像他们还在夜岚小筑一样。
千夜吃着来自禅都的糖冰沙,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曾经答应请你吃真正的千重雪,再也……没有机会了吧。」
穆遗初身体一僵,放在膝上的手攥紧了拳,又缓缓松开:「我已经尝过了,在……沙漠蔷薇,和你一起。」
「那个安叙涵果然是你。」千夜眸光一转,无声地低笑,「禅都国主亲临摩岚勘察,想必掌握了不少情报,在攻打摩岚时大有助益吧。」
穆遗初脸色微变,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将双手放在桌下,徐徐说道:「千夜,你还记得我唯一的妹妹吗?」
「梓絮……」千夜的脸色一白。
千夜知道梓絮悲惨的遭遇,从一国公主沦落为蛇城女奴,染上了迷途花的毒瘾,成为玩物一般的存在。无法将穆梓絮救出苦海,是他唯一觉得对不起穆遗初的事。
「谢谢你,千夜。我知道你曾想尽办法营救梓絮,虽然未能成功,但我仍非常感激你。因为你虽然贵为大漠之主,摩岚之王,但毕竟太年轻,根基不稳,你又背负着紫瞳鬼的身份,能做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穆遗初用温和的目光望着千夜。
「紫瞳鬼的身份?」千夜猛地抬头,深紫色的瞳孔死死盯着穆遗初冷笑道,「拜你所赐,我现在已经成为摩岚千夫所指的恶魔了。」
「千夜,我所做的一切的确卑鄙,我无可辩驳,我将来也必将为此付出代价。你沦落到今天,我可以说是始作俑者。今天你愿意坐下来和我一起吃饭,我已十分感激。我冒险救你,只是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我们之间隔着无数摩岚人和禅都人的血和生命,你应该恨我,我也不奢望你能够原谅。但是也请你听一听我的故事吧。」
◇◆◇
穆遗初的眼睛温润有光,他似乎在平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了,可是在面对千夜时,不知不觉就会流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和他倾诉一般。
千夜脸上的表情依旧冷漠,但终究没有开口拒绝。
「那一年,光宝人冒充马匪偷袭了我们回归禅都的车队,他们想要杀死禅都世子,造声势夺回和摩岚的商道。穆遗城逃脱不了,便命我当他的替身送死。」
穆遗初边说边轻轻解开护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然后转过身,光滑结实的背脊上赫然是一个纹身,一只麒麟在火焰上咆哮着,好似要破肤而出。
「这是禅都世子身份的证明,这个专属的纹身无法被仿制,所以这不是纹上去的,穆遗城背后的整张皮被剥下,再移植到我身上,只这一样,我就几乎九死一生。穆遗城欺侮我十几年,最后却死在我的手里。我为了活下去,亲手杀死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你说得对,穆遗初是死了,活下来的只能是穆遗城。唯有如此,我才能拥有保护自己和梓絮的力量,我们才不会被当成棋子随意地丢弃!可是我还是晚了一步,当我回到禅都,却得到了梓絮已经变成奴隶的消息!」
穆遗初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住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可是木已成舟,我不再是穆遗初,我是穆遗城。穆遗城,不可能为了一个自己从不关注的庶出妹妹忤逆父王的心意!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付出了这么多,还是不能……保护梓絮。」
穆遗初的双手慢慢握拳,双眼中出现猩红的血丝:「是我的错,是我走得还不够高,拥有的还不够多。所以我拼命表现,我杀了边境上流窜的马匪建立威信,收买权贵,招揽人才,扩大势力,终于逼我父王退位让贤,爬到了禅都的最高处。可是还不够,我知道我还没有和摩岚对峙的本钱,我用武力和利益迫使周围的小国臣服,我只希望有一天可以救出梓絮,同时也让侮辱我的梓絮的人付出代价!」
穆遗初的拳重重落在桌子上。
「可是,就算我爬到了禅都最高处又怎样呢?禅都仍然是向通天帝国称臣的附属国,我做的一切在通天帝国承玄帝眼中,就是包藏祸心!我自以为拥有了许多,承玄帝却能轻易将它摧毁。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不得不求娶花寻公主。千夜,是通天帝国觊觎摩岚的财富和疆土,我禅都,也不过是通天帝国的一把快刀而已!」
千夜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我也不甘心做别人手中的一把刀啊!于是我化装成光宝富商安叙涵潜入商队,来到摩岚,想先把梓絮救出来再说,所以我才想尽办法引起裂须海的重视。那次摩岚之旅最美好的一件事,就是和你在沙漠蔷薇意外相遇了。千夜,你不知道,当我看见你时,内心有多么惊喜,而那天你走后,我终于见到了梓絮。
「我对裂须海说,我们光宝人一直介怀那个让我们失去商道的禅都公主,希望能亲眼见一见那个闻名天下的女奴公主。于是,裂须海得意地带我去了他的府邸……」
「在蛇城城主府的地下,有一棵巨大的宝树,裂须海说,这是他最得意的收藏,容纳了世间最极致的美。树干由整块巨大的红玛瑙雕琢而成,翡翠和玉石的树叶密密麻麻地缀满树枝垂到地上。有风吹过,树叶彼此碰撞,发出如风铃般珠玉琳琅的声音,仿佛少女在歌唱。那很像梓絮的声音,我已经感觉到了梓絮的存在,我知道她就在这里,于是我缓缓走近那棵树,拨开层层的宝石枝叶,慢慢寻找。我的梓絮,那张纯洁而美丽的脸,就突然出现在枝叶中间,望着我,甜甜地笑着……」
穆遗初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无声地流下泪来。
「我忍不住伸手想要抱住她,怀中却只有冰凉的玉石。」
仿佛已经陷入了最可怕的梦境,穆遗初的双眼已经失去了焦距,他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梦呓一般,他喃喃地说:「我的梓絮,那么美好的孩子,那么无辜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只剩下一颗头呢?」
「你说什么?」千夜站起身,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发抖。
穆遗初转过头望着千夜,泪流满面:「千夜,我的梓絮,我的梓絮……被割了头,做成了宝石树上悬挂的一个装饰品!」
千夜浑身无力到几乎要倒下,用手臂强撑着桌子,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梓絮那纯洁无瑕的面容,那倔强着不肯唱歌的骄傲,那被迷途花迷失心智后天籁般的歌喉……
「裂须海……他竟然……竟然!」千夜想象到梓絮那美丽的头颅悬挂在宝石树上,成为一个精美的装饰品的情景,想象到穆遗初亲眼看到心心念念的妹妹只剩下了一颗头时,是怎样地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