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世鸰不禁想起去年圣诞节时,营运长看到他桌上堆积如山的礼物与卡片,很是了然地说:“我很久以前就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这个人特别能吸引一些肉食动物,而且不分男女,你自个儿当心点。”
他一直把这句话当耳边风,直到无意间听到公司里一些同事在抽烟区闲谈,不经意听到“我每天都好想压执行长,一次就好,我好想请亲爱的执行长为我抬高屁股”这么惊悚的痴汉发言,从此以后他穿西装说有多正式就有多正式、衣服尽量包得密不通风,出门前都得在等身镜前检查仔细,确定没有多余的肌肤可以被人碰到,他才会安心踏出大门。
原本以为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良善风俗之下,男女老少都腼腆含蓄,现在想想,这个念头实在太天真可爱……节操啊、羞耻啊,真是太久不见了。
“感谢厚爱,但这应该不构成你拿天后为理由,支开张九龄,特地找我闲谈的原因吧?”崭世鸰正色开口。
“天后确实要找你,我不过是借机和你说说话罢了。“转过身,张易之继续走在冷清的走廊上,崭世鸰认为他是故意走到这里,可能平常不会有什么人往来此地,可以方便两人谈话。
“其实一开始我没有把你放在眼里,直到你在隆庆坊的庭院内对天后说出那番话时,我便对你另眼相待。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愿闻其详。”虽然张易之对他表示好感,可崭世鸰仍是战战兢兢地走在后头,面不改色推人下地狱的货色他也曾见识过,在商场上打滚久了难免会接触到肮脏卑鄙的手段,若是稍有不慎,恐怕被带去变卖还会顺便帮人数钞票。
“你是目前我见过的所有人里面,唯一没有把我当男妓看待的。”
“……”与其说没有把张易之兄弟当男妓看待,倒不如说他对“男妓”这个名词没有什么概念。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免有贫富差距,莱茵哈特里有位工程师收养一名印度孤儿,这个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他一辈子都是劳动阶级,印度实施种姓制度,下等阶层永远是下等阶层,上流社会永远是上流社会,因此这孩子五岁便在相当危险的矿区里采矿,每天领的微薄薪水根本不够他三餐温饱。
工程师某次去印度旅行时无意间碰上从矿区逃出来的孤儿,他身后有紧追不舍的矿坑公司人员,工程师付了一笔钱并且走后门办了领养手续,将印度孤儿带到德国。
乍听之下是个温馨的故事,但工程师领养印度孤儿的消息不知为何被媒体记者得知,很快的网路上出现各式各样的意见,比如“如果没有受到强而有力的帮助,那个孩子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脱离矿坑”、“只救了一个而已,印度受到不平等待遇的孩子多得是”、“那个孩子很幸运地离开地狱,其他人可能就没有这么好运了”等等之类。
事实上工程师也从养子口中听闻许多他无法想像的奴隶待遇,许多童工被当成雏妓、色情行业工作者,或是满足特定族群的真枪实弹杀人电影的牺牲品[12],知道越多越觉得无力。养子告诉他“至少你真的做了什么,好过从来没有做却只会说的人”,之后工程师只要提到养子,都以“我家那个天使”来称呼……完完全全就是个蠢爸爸。
会让崭世鸰联想到那位工程师,纯粹是对贫富差距的感叹,活在金字塔底层的人无法想像人生胜利组过的生活有多优渥、多享受,同样的金字塔顶端的人恐怕怎样也没办法理解底层的人过得有多下贱,即使生病也没有钱去看医生,饮料就是自来水,逼不得已只好把身体当作赚钱的工具,这些痛苦是生长在普通家庭的人不能了解的。
于是在这一刻,崭世鸰突然感觉到一阵荒谬。
姚崇说小官是个特殊的官职,他们不需要做什么事,只要在皇亲贵族有需要的时候奉献他们的身体就可以了。那时他唯一的感想是合法卖身,现在看来这个感想未免不食人间烟火。
“你为什么会成为天后的小官?”崭世鸰压低声音问着。
张易之那瞬间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以往冷淡的模样,“因为她喜欢。平凡百姓没有权利拒绝皇帝的要求,再加上母亲早早就从算命师那边听说我和弟弟一辈子都得活在女人的掌握里,因此她没有半点犹豫就将我们送进皇宫内,拿了优渥的酬劳就离开。只不过……我还以为这事在宫廷里不是新闻,不论是太平公主还是前太子,都养了不少小官,甚至彼此互换小官也是常有的事。”
原来如此。
这才是姚崇等人处心积虑想帮李隆基特色小官的理由,崭世鸰总算明白了。
政治说要有多光明磊落是不可能的事,该肮脏的时机就要递出适当的棋子,譬如用小官去交换想要的情报或事物,这么说来的话,先前听闻当初告发隆庆坊施行魇魅的那位侍女,在牢狱中自杀了。弃子的标准下场。
“看来不只是提供鲜血而已,还得让王公贵族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是要不得的嗜好。”崭世鸰暗自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深深体会到风俗民情的差异,作为二十一世纪享有人身自由权的现代人,面对封建社会皇帝的命令就是圣旨的世界,就算再怎么觉得不合理也无可奈何,只能寄望李隆基去改变它。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以前不是,但现在是。”张易之看了崭世鸰一眼,随后转身继续往前走,“如果想要从这个牢笼脱困而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破坏这个牢笼。”
“你这家伙……”崭世鸰知道张易之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绝世双妖待在武则天身边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早在来俊臣为非作歹之前就是天后眼前的红人,“你想要搞垮天后吗?”
“所有人都预感她即将退位,我不过是加快这个速度而已,可最近我有点等不及,一直在想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她自取灭亡。”
“让来俊臣这种杂碎迫害人民是你的诡计对吧?”张易之没有回应,崭世鸰清楚来俊臣能在政坛上呼风唤雨肯定是绝世双妖暗中援助,目的就是要让武则天受到人民的怨恨。
“隆庆坊内的魇魅木偶是你放的吗?”
“别傻了,我做事没有这么不靠谱,如此破绽百出的伎俩应该是一些玩世不恭的小姐们突发奇想的余兴吧。若真要对付楚王,我不会让任何人找到把柄。”
快接近武则天会客的厅房时,张易之突然附在崭世鸰的耳旁轻声说着:“说这么多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下次来洛阳是你最后的机会,要是你没办法使楚王成为王位继任者,我会用自己的方法结束天后统治的时代。”
也就是李隆基如果无法让高句丽臣服于大唐,武则天势必不会指名他成为下一任接班人,这么一来,绝世双妖大概会灭了整个唐朝。张易之特地拖到下一次候选人朝会大概是卖他面子吧,不然这货刚刚也说了,想要快快让武则天下台。
“我知道了。”时间比预料中还紧迫,崭世鸰想着。
两人一致停步在厅房前,张易之敲了几下门,便对崭世鸰使个眼色要他进去。
厅房摆放许多名贵稀奇的艺术品,譬如鬼斧神工般精湛瑰丽的花瓶、雕工大胆前卫的玉器、色彩鲜艳斑斓的陶器,不少繁复细致的物品都让乡下人大开眼界,只是厅房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清冷气息,让他冷不防打了一个寒颤。
隔着镂空的屏风,他能看见武则天独自坐在奢华的贵妃椅上,垂下的眼睑与紧闭的双唇似乎若有所思,崭世鸰缓缓走了过去等待她开口,武则天知道他特别无视宫廷规矩,什么跪安行礼通通都没有,她也不想计较这等小事,便指着不远处一个位置要他坐下。
“楚王都怎么称呼你?”武则天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问着。
“天后叫我崭世鸰就可以了,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他知道做人不可以太以偏概全也最好不要先入为主,但遗憾的是,打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就对武则天没什么好印象。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认为对自己的国家有责任感的君主,不会花时间去调查显而易见明晃晃就是个栽赃的案件,与其绞尽脑汁对付政治上的宿敌,倒不如想办法改善百姓的生活品质。
然而崭世鸰也很清楚这样的念头过于理想。神圣罗马帝国著名的女皇玛莉雅特雷莎是个作风强势的政治家,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不惜利用子女与他国联姻,大半生平几乎都用来肃清政坛敌人,所幸她仍全心全意地维护国家利益,使神圣罗马帝国逐渐强大。
女皇的继任者是她的儿子,一位付出人生所有热忱奉献给国家与人民的君主,尽管非常努力,但最后仍在接踵而来的挫败与叛变下抑郁身亡,死之前他希望能在墓碑上刻着:虽然有善良的想法,可终究一事无成的人长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