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麟自然还是谦逊:“小子年纪尚浅,哪有授课的本事?”
米芾就不客气了:“谁要教那些蠢笨东西啊!”
这仨人一个比一个没有口无遮拦,眼看着三两句又要说僵,苏轼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书学画学还不算什么,倒是最近朝廷动向让人忧愁。王相公又有新法,除了兴办武学、医学外,还要改革科试,取消诗赋,以策取士。这岂不是滑下之大稽?闭门书生又有几个能写好策论的,还不若以诗赋取士呢。”
苏轼自己写的一手好策论,但是听闻科考改制,却是半点也不赞同。这王安石心思当真是歹毒,竟然为了新法,要改掉自唐时就延续下来的考试题目。不重诗赋,不重经义,反倒重策论。考进士的哪个不是闭门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治国理政又能说有什么见解?还不是阿谀奉承,揣摩考官心思。倒不如考考诗赋,有才无才,一眼就能看出。
谁料听到他这话,沈括却摇了摇头:“诗赋毕竟不能治国,若是能选些实干的官员,应当也是好事。”
沈括没什么诗才,更写不出苏轼那般的妙文,当年考进士时,就苦不堪言。现在王安石有意改革,他倒也没什么意见。策论终归还是要有学识撑着嘛,以此取士,也无不可。
苏轼闻言皱眉:“沈兄此言差矣。以策取士,定然会选出夸夸其他,揣摩上意之辈。如此一来,非但不能选才,还要坏了朝廷风气!”
当年欧阳修推崇古文时,就有不知多少人改了文风。若是换成以策取士,可以想象那些考生会如何钻营。王安石为了推行新法,肯定也会选支持新法的士人,如此一来,朝堂恐无宁日。
这话题颇为敏感,两人却都不愿想让,竟然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起来。而这等朝廷大事,苏颂、李格非也各有看法。明岁要上场,关乎自家前程,李公麟也不免上心,跟众人一起讨论起来,全然忘了赏画之事。
米芾对这些并无兴趣,听得一头雾水,甄琼可耐不住性子,听了一会儿就插嘴道:“何必如此费事?你们不是学六艺吗,加考个数算不就完事了。”
什么诗赋策论,哪有算学来的重要?
这话让众人都是一怔,苏轼连连摇头:“哪有取士考数算的?凌霄子怕是不懂举试……”
“不是选聪明的嘛?数算好的肯定聪明啊!就像存中兄和子容兄,数算那么好,官也当得好。”甄琼可是有参照物的。在他看来沈括和苏颂都是干才啊,数算一个比一个厉害。之前打过交道的唐相公也干过三司使,精明的很。可见数学比写诗作赋要重要多了!
苏轼差点被噎死,比起沈括和苏颂,他的数算确实不够看。可这是取士啊,又不是选吏员,光看数算有什么用?不取“道”反而取“技”,不免本末倒置。
还没等他反驳,苏颂却捻了捻须:“凌霄子此言也有些道理啊。如今武学中也要开算科了,士人岂能落于其后?庙算一样,还得靠‘算’才行。”
武学开算科,是因为火炮的出现。为了炮能射的更准,天子可是下了明令,要在军中推广算学。而武学都要重视数算了,正儿八经的士子岂能落于人后?“数”毕竟是六艺之一,就算无需达到明算科的标准,出两道数算和策问结合的题目,也有益于擢拔人才啊。
如今取士的渠道和考出的进士,确实每况愈下,还有特奏名这种专为落得生设置的赏官制度,更是让庸人也能为官。若是一点俗务也不通晓,连数都算不清楚,就算考取了也要被下面的吏员蒙蔽。还不在选材时多设一道门槛,甚至在太学中加开算科。数算这东西,学学总没害处不是?
苏轼当然不可能认同这论调,两人又辩了起来。甄琼简直无聊的要命,蔫蔫的趴回了桌上。还是丹房好啊,下次再讨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谁叫他都不来了!
第152章
皇后诞下皇子,朝廷上下一片欢腾,连诸般争执都搁下了。人人皆盼这位嫡长子能顺利长大,使得大宋江山稳固。然而这等喜事,却也无法让王安石懈怠分毫。想要江山稳固,靠的可不是子嗣,而是革除积弊,重振朝局。
只是原先设想的新法,有些得暂缓延后了。毕竟盐池和矿山都在稳定产出,朝廷已经不再缺钱,那些极易引起争执的敛财之法,天子有了顾虑,不愿匆匆施行。而保甲法和将兵法又能改革军伍,保民练兵,又解了一重后顾之忧。富国、强兵都有了进展,当下最关紧的就成了选才取士。
人到用时方知少啊。也是入了中枢,开始推行新法,王安石才觉出手里可用之人太少。且不说那些冥顽不灵,不愿推行新法之人,只是三司条例司的人手就大有不足。有些人诗词出众,文章精妙,却不能任事。更别提那些因为荫补、举荐得官的人,更是结党营私,中饱私囊的好手,可称朝廷之害。
全部替换,自然是不行的。那就唯有打造自己的班底了。王安石就动了改革太学、制科的心思。太学倒是好办,之前韩琦已经改动了不少,如今要做的不过是扩大规模,广招生员。在原本的内舍、上舍之外,增加一个外舍。这外舍无需官宦子弟,平民也能考取,可招收千人以上。加上原本的内舍生,太学也就改头换面了。
又因为外舍到内舍,内舍到上舍都需要层层考校,按照年资和学业成绩划分。故而上舍生里成绩优秀的,可以直接授官,稍差些的也能免除解试,直接参加礼部试。这便是在科试之外,另辟了一条出路,士林中哪会有人反对?
跟太学不同,改革制科问题就大了。虽说也善诗赋,可称一代文宗,王安石却一点也看不惯以诗赋取士的法子。唐时有行卷制,出身平平之人唯有以诗才博名。但是现今科举都开始弥封了,也不在乎士子的家世,诗赋还有甚用处?与其考诗赋,还不如考一考策论。胸中有无才干,一试既出。
当然,事关抡才大典,王安石也知道不能轻动。明岁就是会试之年了,新帝登基的第一次科试,还是要求稳的。但是提前的准备不能不做,因此他也早早放出风声,准备待明年礼部试后,就开始改制。然而只是些风声,就引来了非议。对于这些阻挠,王安石并未放在心上,新法哪样不是众议汹汹。若是畏惧人言,墨守成规,谈何革新?天子也是有意选才选能的,这科试改制,总能落到实处。
只是王安石想的不过是诗赋、策论之争,谁料莫名其妙又蹦出了个新的说法。
“官家想取精善数算之人?”听到天子所言,王安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难不成要仿照唐时,独开算学科取士了?
关于各项杂科事情,他们也是商讨过的。医学开在太医院下,书学、画学分属翰林院,算学则设在太史局下。武学也只开了个算科,旨在培训炮手,让学员知晓些庙算的道理。怎么天子突然改了主意,要重算学了?
赵顼闻言却摇了摇头:“倒也不用专门开科,只需在太学或是科试中加入算学即可。之前不是收到了军器监事苏颂的奏本吗?朕觉得所言在理啊。若是不通数算,如何知晓下吏有无欺瞒?凡举水利、商事、百工也都要用到算学,学一学也是没错的。”
赵顼原本也不把算学放在心上,但是苏颂那一本奏章,着实搔到了他的痒处。如今大兴农田水利,懂些算学,想来也能有助职司。还有六部三司,哪个不要跟数字打交道?就算是枢密院,也免不了计算钱粮,供应大军。
更何况苏颂还说,想要改良工艺,振兴商贸,亦需用到数算。且不说这一年来从水利锻锤、印制机械上尝到的甜头,只是边贸那丰厚无比的商税,赵顼就不能放心把事情交给个不通数算的蠢人。如此想来,数算学上一学,考上一考,也不为过嘛。《周礼》都把“数”作为六艺之一,还是有其道理的。
王安石闻言沉默半晌,才道:“制科向来考书经,未曾涉及数算,冒然增加,定会让天下士子怨声载道。若官家有意,不如先在太学开科。上舍生里有善数算的,也可择优任官。”
科举到底是选诗赋还是选策论,尚且未定呢,他怎么可能再让数算加进来。但是太学就不一样了,加一门数算,也不过跟武学相仿。当兵的都能学数算,士子学学又能怎样?而不论苏颂奏章写的如何,有一句话是有道理的。通晓数算对于官员是有益处的,别说苏颂,就是他当年也在三司使任职过。现在掌管三司条例司,欲理天下之财,更需要精通数算的官吏。这对于他,对于新法,也是件好事。
见王安石认同,赵顼高兴了起来:“既然如此,就尽快安排下去吧。明岁取士,太学也当擢拔良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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