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犁眼睛都快合上了,就着他的手呷了一口汤,嫌酸,再不肯喝,倒头就要睡。胡安放下碗,要背他进屋去睡,贺言春忙拦下道:“放着我来。”
他如今长得已跟胡安差不多高了,背起方犁也不吃力。胡安跟在旁边,把斗蓬盖在方犁身上,两人一路冒雪去了后院。到了屋里,胡安铺好被窝,把人放在榻上,和贺言春两人搭手,给方犁脱了外头衣服,色色安置好了,才道:“春儿,你到前头跟他们玩会儿去。这雪下得大了,今晚不要回去,就在这里歇一夜,明早吃了早饭再走罢。”
贺言春却道:“胡爷爷,我在这里守着,你去!”
胡安道:“我老了,不跟你们似的爱找乐子。你只管去玩,这里有我呢。”
贺言春却不走,想了想又道:“胡爷爷,我也略懂些缝补,你拿套新衣裳出来,我这会儿改一改,也好明早给三郎穿。年间哪能叫他穿旧衣裳出门去?”
过年头一天,商队都要讨彩头图吉利,接下来这一年才好顺风顺水。胡安听见他自告奋勇地要缝补,十分欢喜,忙去翻箱子,道:“早听三郎说过你手巧,针线活计上也使得。只是这都是冬天的厚袍子,怕不好改罢?”
“我先看看,衣裳下摆若留了边,拆开来放一指长便可以了。不是什么难事。”贺言春说着,也凑过去,见他拿了件深青镶银边的袍子出来,道:“这件穿着显老气,大过年的,还是穿个喜庆些的颜色罢。”
胡安便把袍子叠放好了,又寻别的衣裳,一边道:“说起来,三郎在颖阳家里时,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吃饭穿衣那叫一个挑!平日只爱穿两件好颜色衣裳,这些深青衣服他看也不看。只是自从二娘没了,他领着我们这些人上京以来,就再不见他跟人撒个娇儿,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说话行事比我们还老成周到。连衣服也多穿青的灰的,总怕别人欺他年轻。我素日想着,但凡他有个依靠,哪至于小小年纪就跟个大人似的……”
说到这里心酸起来,想着年间落泪不吉利,强忍住了,道:“如今总算好些了,有了皇上金口御赐的大夏义商四个字,我看谁还敢欺负咱们!前儿那边老宅里得了信,还叫咱们回去过年呢……”
说着又寻出件石青缎子衣裳出来,贺言春眼尖,认出这是在常平时郭母送的,他厌恶郭韩,便不乐意让三郎穿郭家衣裳,只说薄了,穿着冷,也丢在一旁。最后胡安寻了件藕合色锦袍出来,贺言春这才满意了。
胡安又出去找针线,去了半晌,才寻了个针线筐儿来,拿给贺言春看,一面叹道:“这针线还是前儿来帮忙做饭的李媪落在这里的,怕是东西不齐全,只好将就用罢。如今家中缺了主母,事事都不周全。也不知三郎何时娶个贤淑女子回家,内宅里有人精心照管,我这肩上担子也好放下些……”
贺言春正低头穿针引线,听了这话,不晓得为什么,心里一阵发紧。见胡安还守在旁边,便道:“胡爷爷,伙计们还在前头,您过去看看他们,再吃一阵酒也该散了。我在这里守着,等会儿困了,便在三郎脚头将就睡一晚罢。”
胡安也担心前院里伙计们吃醉了闹事,和贺言春交代了两句,便起身出去了。走出房门时,他回头望了望,就见贺言春坐在灯下,低眉垂眼,神态安详,正拿小剪儿拆衣服下摆。
胡安不由冒出个念头,若贺小郎是个女子便好了。一双手生得巧,能做饭会缝补,性格又安静贤淑,这般人品,便有钱都没处寻。相貌虽比不得三郎,那也只怪自家三郎生得太好,比他强的女孩儿只怕也难寻……
万般都好,只可惜美中不足,是个男儿身!胡安摇着头,十分遗憾地出去了。
第三十一章春带愁
贺言春独坐灯下,一边拆衣裳,一边不由自主想到刚才胡安的话。
照他那意思,过不了两年,三郎便要娶亲生子。一想到这个,贺言春心里就一阵阵地茫然,升起了巨大的恐惧。
阿爹娶亲前,也曾有仆人告诉他,等贺家女主人进了门,便会有人精心打理照顾他了。可若说他对“女主人”这三个字有什么印象的话,只有无尽的辱骂、鞭打、尖利的指甲,和冷得像刀子一样的眼神。
那女人打他,向来不拘什么东西,手边抄着了什么,拿起来就是一顿。如同看到了眼中钉肉中刺。小时他每每挨了打骂,还会委屈流泪,觉得自己并不曾做错什么。如今他长大了,想起那些毫无由来的辱骂和鞭打,才渐渐不再像以前那般难过了。
是从跟着方家商队起,他才有顿饱饭吃,有件像样衣裳穿,活得有了个人样儿。三郎虽只比他年长一两岁,照顾起人来,却如兄如父。商队里别的伙计们也无不对他和气亲热。
在他心里,真正的家人,也就是这样相处的了。即便后来找着了娘亲,商队也还是他最眷恋、呆得最自在的地方。
谁知道现在,这家中马上也要多个女主人了。到那时,三郎必定不会再和自己、和伙计们这般亲厚了。
若是从前,他没过过好日子,也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样儿的,也就罢了。现在他好容易尝着了甜头,又要被人夺走,心里便份外凄凉不舍。
他无法阻止三郎成亲,也没什么理由阻止一个女人嫁进来。三郎于他有恩,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不该有。可是,为他自己作想,这女人最好永远也不要出现。
贺言春停下手中活计,望着面前灯盏发了会儿呆。屋里一片寂静,榻上方犁的呼吸缓慢悠长,大雪落在院子里,不时簌簌有声。他手里拈着针,却仿佛只身站在大雪地里,不知何去何从,心里一片哀伤和淡淡的绝望。
正在发愣,身后却有了动静。贺言春忙闭了闭眼,凑到榻边去看,就见方犁蹙眉躺着,似乎不大舒服,鼻尖上亮晶晶的,竟出了点细汗。
原来他喝醉了,本就身体发热,偏胡安百般怕他冷,抱了床十几斤重的被子给他盖,屋里又拢了旺旺的炭火,竟把方犁热醒了。
他迷迷糊糊翻个身,把被子一脚踢开,生气地喊:“热!”
贺言春便忘了刚才的失落,又有些好笑。忙把炭灰拨上来些,把火压住了。又想到他出了汗,睡着必定难受,便去厨下打了盆热水来,给方犁擦洗手脸,完了又把里衣撩起来,打算给他擦擦前胸后背的汗。等掀了衣服,就见里头肌肤如嫩豆腐一般,白生生掐得出水。
贺言春愣了愣,梦里那些断断续续的情形,忽然像自己长了脚,跳进他脑子里来。
他手里拿着绞好的毛巾,却不敢下手。心里怦怦乱跳,也知道应该擦完了立刻给人盖上被子,只是身子像麻痹了,动弹不得。
偏那白晃晃身子跟有磁力似的,吸着人眼睛,叫人挪不开眼,叫人嘴里发干。
贺言春慌了,再顾不得擦洗,把被子给方犁兜头盖上,自己背对床榻,脸红耳赤地出了一头汗。坐了片刻,只觉得全身如在油锅里滚过一遍,火烧火燎坐不住,后来索性一挑帘子,到院子里去了。
外头已经落了一指厚的雪,空中还在纷纷扬扬地下,天地都是苍茫一片。贺言春在雪地里站了半晌,把自己冻成一根铁硬的冰棍儿,方才好受了些。
他一方面觉得无地自容。自己定是中了邪,竟对三郎冒出这些龌龊想法来,简直同禽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