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犁听了好笑,道:“那鞠球儿光溜溜的,也没个使力的地方,旁人都踢不好,偏你怎么盘得飞起?还一玩半天不晓得累?”
石头听了蹴鞠,劲头立刻便上来了,道:“那能一样么?一个是玩的,一个是学的。阿爹早对我说了,上学这事,就得刻苦!”
方犁道:“你把写字也当玩耍,不就行了?”
石头叫苦道:“不要逗我了!世上哪有这般无趣的玩耍?哪个天杀的没事造出来这些字?不是存心为难人么?”
六儿正端茶过来,听了这话,深得他心,在旁插嘴道:“就是就是!若叫我蹴鞠踢毽,便累死也心里痛快;若叫我看一页字,脑袋里便昏昏沉沉,只要睡觉!石头,可苦了你了!”
方犁瞅他一眼,道:“再多说一个字,你便坐在这里陪他二人罢!”
六儿听了,立刻把嘴抿得紧紧的,一道烟似的走了,再不敢过来聒噪。屋里安静下来,贺言春和石头坐在桌子两头,各自埋头写字,方犁来回看着,见石头拿笔姿势不对,便坐到他旁边,亲身示范两遍,又握着他的手写了一回。
等方犁教完了,一抬头,就见贺言春握着笔,呆呆看着他。方犁便道:“怎么?你也不会写?”
贺言春忙低了头,耳根却渐渐红起来。他本就用不惯纸笔,见方犁又凑过来看他写字,心中愈加紧张,一不小心,在纸上滴了一大团墨。他慌慌张张拿手去抹,结果越抹越多,弄得满手都是墨汁。
方犁失笑道:“这是怎么了?慌成这样?”
贺言春瞅他一眼,嗫嚅道:“不会写……”
方犁便跪坐到他后侧,问:“哪个字不会?”
贺言春胡乱指了指,方犁便握住他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画写起来。
贺言春心里怦怦乱跳,只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温软细腻,却坚定有力;耳后根处,方犁的呼吸扑过来,让人心烦意乱;不用回头,他便知道他此刻正微笑垂目,一如他在心里描蓦过无数遍的那样……
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方犁放开了手,说了句话,说的什么却又没听清,等回过神来,才晓得是在问他会了没有。
贺言春忙仓皇点头。方犁道:“怎么才上了一天学便呆了?真会了罢?”
贺言春很想说不会,然而他一向诚实惯了,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道:“真会了。”
方犁道:“写一遍我看看。”
贺言春便抖抖索索拿起笔,依样写了一遍。幸好笔画真写对了。见方犁边看边点头,他这才松了口气。
方犁看完字,又看他脸上,奇道:“写字这么累?怎么还出了一头汗?”
贺言春十分窘迫,拿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果然有汗,连忙又擦了两下。抬头就见方犁睁大眼睛瞧着他,瞧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贺言春复又惊慌,就见方犁笑得说不出话,只拿手指着他手上。贺言春看看手,就见一手黑,才晓得刚才是把墨汁都抹到脸上了,心里顿时十分懊恼。
偏石头那小没良心的,抬眼瞧见小叔模样,也跟着捶桌狂笑,两个人呼呼哈哈地乐个不停。碰巧胡安从外头进来,见此情形,也忍不住地笑。边笑边端水上来给他洗脸。
贺言春蹲在廊下,一边神思不属地洗手洗脸,一边觉得在三郎面前丢尽了人,份外地羞恼。闷闷地生了一回气,又想起刚才方犁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心里如一千只蚂蚁在爬,只是无法抓挠,又焦燥又期盼,又痛苦又高兴,低头怔了好一大会儿,才又进屋去写字。
等抄写完毕,天色已快擦黑。胡安让他们两个吃了饭再走,贺言春也没答应,收拾东西起身,说晚间回家还要再练练。胡安见他嘴角挂着块未洗净的乌渍,还未顾得上说,他就忙忙地和石头两个骑马走了。
六儿等人看得啧舌不已,都觉得学里的夫子乃是世上头一等恐怖的人,把个贺小郎搓磨得鼻黑嘴乌,连脸都顾不上洗就出门了。相比之下,自家几位教写字算帐的管事实在太温柔了!
自此以后,贺言春和石头逢放学便直奔方宅,有时碰上方犁手头有事,小叔侄俩便在屋里,先囫囵抄两遍书,把生字记得七七八八,等方犁闲了再过来讲解,如此一来,每日都有长进。碰上夫子休沐,两人整天都呆在方家,方犁又把以前的内容都渐渐补上来,两人这才觉得上学轻松了些。
那徐夫子本是一心要找时机为难这两位劣徒的,谁知偶然抽查起所学内容来,他二人都能写会读,比余下众人竟强出许多。起初还见两人在课堂上跟读颇为吃力,不上月余,竟也日渐从容,徐夫子不由得心里也暗暗诧异起来。
白氏这边,见贺言春和石头二人回回一下学便出门,至晚方回,也十分纳罕。问了两遭,贺言春只含糊说夫子讲得深,听不大懂,要去方宅里问三郎。白氏老于世故,把跟着他二人上学的老仆唤过来问了一回,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白氏转头和媳妇说了这事,两人叹息了一阵,心里着实感激方犁。因晓得方家内宅没个女人操持,便隔三岔五叫人送些精致吃食、香囊鞋袜等物,两家自此走动愈加亲密了。
第三十四章思无定
闲话少叙,忽忽便是冬尽春来,眼看着天气暖和,方犁重又忙碌起来,每日和李财墩儿等人购置货物、邀约人手,准备再往北走一趟。这回自然不到边境了,只通过常平城中转,去另外一个郡里拉过几车好木材来。
路线定好后,胡安晓得了,满心舍不得方犁远行,怕经长途跋涉,刚养起来的几两肉又没了。方犁见他整日闷着不开心,叹气劝他道:“你还不晓得我么?我何尝愿意放着安逸日子不过,巴巴跑出去受罪?只是如今墩儿才刚上道,正要人扶持,李财又只跟着跑过一遭,我若就此撒手,呆在家里如何能放心?不如跟着再走两遭,等他们熟悉些了,我便再不出门,日日都在家里。那时你不许厌烦我的。”
胡安也晓得事关生意,三郎自有主见,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每日里为他准备行囊,恨不得将一应吃的用的好东西都叫他带了去。
方犁心里思量,既然得了“大夏义商”这个名声,不用白不用。出行前便让人做了些小旗帜,上面绣着“大夏义商”四个字,都插在商队货车上,老远便看得到。既然是朝廷嘉奖的,相当于半个官商,谁敢轻忽?如此都准备停当了,只等出发。
贺言春自从晓得商队要出发,来得越发勤了。读书写字之余,他见伙计们忙碌,也帮着切马饲料、做饭洒扫,每每想到商队一走便是几月,便心头黯然,恨不得撇下屋里的事,自己亲自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