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请安后卫衍没有起身,只是凑过去将下巴抵在了母亲的膝上。小时候他受了委屈,经常这样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母亲什么都不用多说,只是用温柔的手掌轻抚他的头顶,就这么静静地安慰他,慢慢的,那些委屈就消失了。
现在,他竟然像个孩子一般,再次去寻求母亲的安慰,这么一想,他觉得更加委屈了。
“起来吧,衍儿,地上凉。”摸了儿子的头顶很久,卫衍的母亲柳氏终于开口了,“这么久没回来,这次能在家里待几日?”
“没事,有垫子呢。”早在卫衍请安前,侍女已经在他膝下放好了软垫,“今日酉时就得进宫。”
“这样啊,那就起来帮母亲抄点经,待会儿就在母亲这里用膳吧。”
“嗯。”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遒劲有力的小楷端端正正,布满了一页又一页,在墨香中卫衍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也许,什么都无法改变,也许,他的处境很快会变得更糟。但是,至少这一刻,他又拥有了继续面对的勇气,哪怕仅仅是为了不给亲人带来灾祸。
过了午时,天色渐沉。
“要下雪了呢。”
“好像是,母亲要注意保暖。”
“衍儿你也是,自己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放心吧,母亲,我身体好着呢。”
母子俩停下来闲聊了几句,继续抄写经书。
未时三刻,侍女来报,老侯爷要见他。卫衍不敢耽搁,匆匆辞别了母亲,来到书房,请安后侍立在卫老侯爷身前,等着他问话。
卫老侯爷让他在下首坐下,一边喝茶,一边随口问了他几句近况。
“这次太后属意你去幽州宣旨监刑。”沉吟了很久,卫老侯爷终于说到了正事,“不过太后提了这事,陛下心里肯定会不喜,这几日你自己行事须小心谨慎。”
“怎么会?陛下与太后一向是母子情深。”卫衍一时没想通这里面的道理,不过他很清楚,如果皇帝真的心里不舒服的话,他再怎么谨言慎行,一样逃不过。
“母子情深……”天家的母子情深,在权力面前还能剩下几分?不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卫老侯爷只是在脑中转转,绝对不敢说出口来。
想他卫氏经过数代经营,如今也称得上是这景氏皇朝中的高门巨族,族中子嗣还算争气,所以在朝中军中站得比较稳妥。
当年幼帝继位太后摄政,卫老侯爷自然是小心侍奉着太后,不过卫家的年轻一辈,他都想方设法塞到了皇帝陛下的身边。如今皇帝亲政,大量启用年轻臣子,卫氏的年轻一代自然也是得到了重用的机会。
不过衍儿嘛,卫老侯爷打量一眼身前的幼子,隐隐觉得这事透着某种说不清的玄妙。
年轻的皇帝陛下向来喜欢聪明伶俐,贴心贴意的臣子,如陈天尧肖越之流,衍儿因为性格关系,多年来在皇帝面前并不讨喜,若不是这次护驾有功,皇帝记不记得他的名字,恐怕都是个问题。
偏偏这次皇帝不但大肆封赏连升数级,还日日让他随侍身边,宠信到了太后都深感不安的地步,就怕过几年外放出去,又是一名权臣重臣,所以要出手破坏。
这次太后故意提起宣旨监刑这事,恐怕就是想在皇帝心里预先埋下颗钉子,让皇帝疑心衍儿是太后的人,而没法信任。
只是,太后有必要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吗?
看来这事透着古怪呢,卫老侯爷摸着胡子,在那里沉吟。
“虽说你在宫里当差多年,都是熟门熟路,不过这次升职了,该打点的地方,还是要好好打点。东西我让人备好了,待会儿你带走,赶紧去办。”说到这个,卫老侯爷就来气,想他其他几个儿子,都是八面玲珑的主,偏偏就这个儿子木讷老实,每次这种事情都要他提醒准备。像这次皇帝的封赏都快逾月,他这里倒是老神在在,一点儿都没有打点的意思,摆明了又要他这个老父来操心,“单子在这里,你拿去仔细瞧瞧,有没有遗漏。宫里不比别的地方,小心点总是没错。”
卫衍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只是把父亲手里的单子接了过来。单子上列了一大串人名,他看了半天,却一个都没有看进去。
在宫里当差,逢年过节或者找个由头打点上下是惯例,虽有宫律禁令,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时候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也不是想要怎么样,不过是预备着哪天用得着的时候,能给个方便。
这样的人情往来,卫衍当然懂,不过这次他的确没有想过,要去办这事。
他很想对父亲说不必了,根本没必要,对于一个很快会死的人,这一切都是没必要的,但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种有违伦理纲常的事,他不能言也不敢言,只能让苦涩从心底蔓延到嘴里。此事事关皇室颜面,知道的人越多,意味着等皇帝哪天要处理的时候,死的人会更多,所以,对谁都不能说。
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那么,错的只能是臣子。君王失德,自然也是臣子的错。
事到如今,不可能有什么希望,也不必存任何侥幸,死亡已是他最好的归途。至于何时何地,白绫还是鸩酒,那是皇帝需要考虑的事情。反正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唯一企盼的是此事不会牵连家人亲朋。
鉴于对自己的处境有着如此清醒的认识,卫衍越发觉得这个冬天漫长而严酷,每一天都像赤脚在冰渣上走过,看不到前途也没有回头路。
辞别父亲的时候,卫衍很认真地磕了头,去向母亲告别的时候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