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赖光是特意来找他的,晴明的这间屋子虽然距离家主的主宅十分近,但位置却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十分的偏僻曲折。
通往主宅的人除非是特意前来,不然随意走来的人只会在那九曲十八弯又复杂的木廊中迷失了道路——也因此,一般而言是不会有人闯入晴明的屋子。
“但比起询问会搪塞我的家主,难道不是问你本人更快么?”源赖光脸上挂着的笑容弧度十分适宜,令人感到愉快并且很快放下戒心,与他成为好友。
谁也不知道,在源赖光成为日后那个积威甚重、皱一皱眉都会让不少人心惊胆战的源氏家主前,“温文尔雅”、“随和谦虚”可是时常跟随在源赖光身上的夸奖词。
晴明在心底啧了下舌,意识到不打发走这个小少爷,今日他是别想安心研读卷轴了,于是晴明便站起身,右手结出一个印,让堆在身侧如同小山包一样的卷轴浮空起来,然后随着晴明的指示飞向房间内的书架上。
这一手即便是常年浸淫在阴阳寮中的阴阳师,也只有少数人才能够这般如臂挥指。
源赖光虽然作为源氏中的异类,但他的实力也是毋庸置疑的,不然的话也不会被看作是源氏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来培养了。
源赖光早就将同龄人远远地甩开,让这些普通人类只能望尘莫及,但源赖光需要的是可以站在自己身侧、足以与自己比肩的伙伴与战友。
——而晴明,则是他通过多方打听与观察想要争取的第一个伙伴。
那时的源赖光虽然脸上犹带着几分稚气,但已经是锋芒初现。
他的目光一凛,在确认了晴明的实力之后,源赖光看着晴明的目光便更是热切了。
“方才是我出言不逊了,不过既然有这样的实力,你为何还会待在这样偏远僻静的地方?”源赖光目光灼灼地看着晴明,言语间便已经开始试探了。
晴明丝毫不为其所动,双眼直直地看着源赖光,只是道:“用连你自己都觉得可笑虚伪的笑容来接近我,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源赖光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还是第一次被谁这么不客气地说出这番话,而且说他的笑容虚伪可笑?
哪怕是源赖光在那一瞬间也有所怔愣了。
“至于你方才的问题,我就回答你好了,因为我很强,而为了避免那些惧怕我又不理解我的普通人感受到天赋与实力上的绝望差距,为了他们的心性好,所以源氏的家主将我与他们隔开了——这样的回复,你满意了么?”
没错,曾经的晴明和源赖光几乎是现在模样的反面,晴明冷漠高傲,并且难以接近,几乎不曾对谁露出过温柔的笑容,但源赖光却是谦逊温和,得到的褒奖都是诸如‘文雅稳重’之类。
虽然源赖光也傲气十足,但他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并且知道自己该朝什么方向努力。
不过最后的结果还是晴明的少年、乃至于大半个青年时代都与源赖光交合在了一起,在那些彼此相处的时光中,晴明因为特殊原因竖起来的尖刺逐渐收起,蜕变成现在这温柔自若的第一阴阳师的模样,而源赖光也随着实力越发加强,将那曾经向源氏妥协的伪装全部褪下,展现出了足以令更多人追随他的强硬一面。
不得不说,虽然晴明现在与源赖光彻底分道扬镳,甚至大半个平安京都以为晴明与源赖光是不死不休的仇人,还传出了如果晴明活着源赖光其中一个死于非命、说不定就是对方下的手这样令他们本人啼笑皆非的传闻。
晴明不会因为理念或者政见不同就做出这种事,源赖光亦是如此。
会说出这样话语的传闻者,根本不了解他们两人。
“你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完全失去了意识。”贺茂保宪叹了口气,他抬起猫又的肉爪,拍了拍陷入了回忆中的晴明的脸颊。
“晴明,京都大火那一次,还有源氏祭坛的那一次,你差点濒临死亡,就要离我们而去了。虽然你本人不在乎,甚至一笑而过,但是作为你的师兄与亲人,我可是不能够原谅他——你不记着,我替你记着。”
贺茂保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晴明一眼,只觉得自己的这个师弟小时候明明睚眦必较、腹黑得很,怎么长大后反倒是越变越白软,这种大事也不计较了。
京都大火与源氏祭坛。
贺茂保宪的话语唤醒了晴明的记忆,晴明张了张口,唇瓣翕张着,他原本想向贺茂保宪解释缘由,但很快便闭上了嘴。
因为这并非作为阴阳寮的寮头贺茂保宪所应该知道的事情。
晴明说得越多,有危险的反倒是贺茂保宪本人了。
京都大火的幕后黑手是玉藻前,而从源氏祭坛破封而出的八岐大蛇,这两大妖怪此刻都舒舒服服地住在了晴明的庭院中。
贺茂保宪并不知道此事,如果知道了,恐怕会气得要打开晴明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了吧。
这便是晴明和贺茂保宪的不同。
作为半妖的晴明立场要更加游离暧昧,对于他来说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即便保护着平安京同样是晴明自己选择的责任,但手段和方式都由他本人来选择。
至于贺茂保宪所说的濒临危险,晴明恍惚回忆起来了。
自己的师兄在意的大概是京都大火那一次,源赖光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京都被焚毁,离开了源氏与阴阳寮的保护结界,年轻气盛地试图去阻止那肆虐着京都的大妖,而晴明作为源赖光的伙伴,自然也跟了上去。
贺茂保宪当时正跟随着师傅进行灭火与救灾,等听到消息后,连忙派出了式神去搜寻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直到天亮后,一直没有合过眼的贺茂保宪在还燃烧着残火、散发出难闻烧焦味道的三条街道尽头,看到了被晴明的结界保护得完好无损、失去意识的源赖光。
而他重视着的、一直以来在心底暗暗比较着,希望有朝一日胜过的师弟,却是浑身遍体鳞伤地躺在了源赖光的不远处,双眼紧闭,肌肤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