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夜与薛修易吃酒,他说了什么吗?”
“他讲了件古怪的事情,”萧驰野顿了少顷,“他说薛修卓把这批人买回府中,女孩儿学的都是青楼里教的那些东西,男孩儿上的却是正经学堂。薛修易给这些男孩儿们请了先生,不仅有太学里的时考,还会清谈时政。”
沈泽川沉吟不语。
萧驰野说:“他若是想要学生,大可从正经人家里挑,太学里有的是人想要拜他为师。但他却这样教从青楼买回来的男孩儿,这些人即便真的学出了什么名堂,因为贱籍也入不了仕,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除非他是打算养出一批府中清客。”
“薛修卓……”沈泽川似是游离在外,他听着萧驰野的话,迅速整理着思绪,“他如果想养清客,还有更好的人选。你我先前都漏掉了一点,薛修卓与奚鸿轩交好,他要批青楼雏儿,藕花楼给不起么?可他却专门花了银子在香芸坊买,说明他根本是冲着其中某个人去的。”
沈泽川脑海里画面飞闪,他虽然没有丁桃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却在过去与人交往中极力把每件事情、每句话都放在心里反复琢磨,他记得住,他不会忘记任何细节。
“只要流着李氏的血,就是皇嗣。”
齐太傅的话犹如惊雷,劈开了沈泽川此刻的浑噩。他想到这句话,又想到了更多。他陡然跪直了身,袖子翻乱了小几上的纸页。
“先帝……”沈泽川握住了萧驰野的手臂,声音逐渐稳了下去,“先帝在位八年有余,沉疴不愈,子嗣凋零,只有魏嫔怀有身孕。南林猎场时花氏谋反,那夜花思谦有胆子动手,凭的正是魏嫔腹中的孩子,可那夜以后,我们回都,魏嫔已经被人投了井。我最初疑心是你,后来又疑心是海良宜一派的老臣,他们为了彻底断绝世家痴想,让李建恒顺利登基,所以先下手为强,杀掉了魏嫔。但是如今想来,其中也有不对之处,即便魏嫔怀有身孕,也不知男女,更无法与已经拥有离北支撑的李建恒较量,杀掉魏嫔对于海良宜才是多此一举。”
“我再往前推,咸德帝以前,光诚帝在位,东宫太子因为谋逆案自刎昭罪寺,当时皇孙尚在襁褓之中,他若是没死,今年应该二十六岁了。然而此案是纪雷与沈卫一起办理的,纪雷当时为了投靠潘如贵以示忠心,必然不敢马虎大意,更不可能留下这样大的祸患。那么这世间还能够被称为皇嗣的人,就只有——”
萧驰野反握住沈泽川冰凉的手,沉声接道:“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四岁,若真是皇嗣,能对得上时间的只有光诚帝。永宜年间东宫被屠,而后近十年的时间里,宫中没有妃嫔能够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生出皇嗣。光诚帝当时虽已患病,却还不至于羸弱,他摆脱不掉花家掣肘,就只能在宫外想办法。”
“藕花楼底下被挖空填缸一事,除了我,只有薛修卓知道。坍塌案是想杀掉李建恒,我一直想不通的就是这里,如今假设他真的握着个皇嗣,那么一切都能理通了。他杀掉了魏嫔,接着想要杀掉李建恒。”沈泽川那隐秘的不安越来越清晰。
萧驰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猜想震慑到了,他说:“若真是如此,那么皇嗣就在那批人中。”
两个人面对面,沈泽川压下声音,说:“这个皇嗣——”
“不能留。”萧驰野捏住沈泽川的下巴,拉近距离,目光深沉,“兰舟,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他讲得不快,杀意仿佛是埋在这深沉之下的汹涌波涛。他们在这一瞬间都想到了许多,皇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现有的一切都将变成被动。手握皇嗣的世家会轻易被击败吗?想一想垂帘听政二十年之久的太后,被把控的李氏只能成为傀儡,豪门党派势必会再度兴起,海良宜也将再次被打入下风!
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打破了两个人凝重的气氛。
萧驰野说:“说。”
乔天涯带着微妙的催促,说:“主子,连夜赶追奚丹的人回来了。”
沈泽川当即起身,拢衣开门。乔天涯闪身让出路,沈泽川看着院中单膝跪着的葛青青,下了台阶,说:“怎么了?”
“大人,”葛青青抬头,喉间生涩,“奚丹打开了奚家的钱库,里边早已被人搬空了。”
庭院里的枝叶簌簌而响,猛偏头睨视着葛青青,月辉抹白了地面,犹如铺着层厚重的寒霜。在一片死寂中,沈泽川半回首,对萧驰野说:“二郎,我们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他语调轻柔,让一院子的近卫尽数埋低了头。
第88章帝师
清风徐来,凉夜生寒。
萧驰野适才的杀意都让这一声“二郎”驱散了八分,他沉默半晌,在凉爽里平复了心绪。
沈泽川再看回葛青青,面上没有半分慌张,说:“想要运转这么多的白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够做到的事情。他办得再干净,也不能瞒天过海。今夜就召集人手出城,先去琴州,沿途细细打听,把近两年厥西往东北的大货买卖都记录起来,让人敷陈给我。”
葛青青收到消息后一直忧心忡忡,但见沈泽川谈笑自若,不禁心下稍松,也稳住了情绪。
“晨阳,”萧驰野肩头挂着袍子,示意道,“先带他们去阒都会同馆,悬挂中等马匹的牌子,配给缉拿江洋大盗的公文,就说大盗流窜厥西,禁军不便出都追拿,便委托给了锦衣卫。明早我亲自去趟兵部和刑部,做个呈报。”
城门已闭,不能随意出都,锦衣卫又涉及缉查逮捕的重任,平时出都外勤都要先禀报刑部和都察院,然后等候批复。萧驰野这是给了葛青青带人出都的理由,免了刑部的后续责问。
葛青青得令立刻就走,晨阳披衣带路,两个人先行出了宅子。
沈泽川穿得单薄,萧驰野把人牵回来,带进门时看他还在沉思,便说:“先生的事情和薛修卓也脱不开关系,但他既然肯把人转移走,就说明先生对他而言还有用处,他就不会贸然对先生痛下杀手。薛府里藏的事情太多,我得想个理由,从皇上那里讨一份搜捕特令。”
“想要出动禁军,必须得是证据确凿的大案,现如今的试探还是要靠锦衣卫。”沈泽川没有坐回原位,他见天色不早,便知道今夜又难休息,于是倒了杯酽茶,却只含了一口,剩余的都给了萧驰野。
萧驰野喝完了,说:“薛修卓事事谨慎,平常外官归都孝敬的冰敬,他也一概不收。他任职都给事中期间,在都察院言官眼里最干净,甚少受人弹劾,所以就算是锦衣卫,恐怕也难以找到理由去查他。”
“大张旗鼓地查,就会打草惊蛇。”沈泽川把玩着茶杯,在苦味里思量着,“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薛修易这步棋只要藏好了,我们就仍旧是进攻的那一方。宫外事皆好说,但是宫内事,却要更加留心。他既然已经对皇上起了杀心,又有慕如风泉姐弟俩相助,对皇上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让人不得不防。”
萧驰野想了一会儿,说:“风泉不是才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么?凭他的资历,必定会受内外朝一起责难。福满顶在他下边摩拳擦掌,海良宜又厌恶宦官,风泉如今担任的掌印,可比不了潘如贵时期的权势。让他内外受困,自顾不暇,他就没有余力再替薛修卓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