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你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你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你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
一旁的桓凌却伸袖拦了一拦,含笑说道:“王相公既欲厚报,那就不该令宋大人吃亏吧?之前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即从现在量出来的田亩数看,也与鱼鳞册上相差两顷有余,其中还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县可难得这样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还乡,以去年一顷地征银七两九钱一毫八忽三微一纤六沙四尘七埃计算,这三十年来该缴的赋税也至少有……”
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几个商人擅用的手势,竟是将他们这隐秘的行贿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