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连连应喏,亲自出去,吩咐人收拾王家一应案卷和近日控诉县里大户的状纸和一部分已定罪的卷宗。黄指挥这一趟虽是闹了误会,没救得大人,但至少在巡按面前露了脸,抄查林家也没白查,心满意足地领着人回了卫所城。
黄巡按则住进府宾馆,在田师爷的帮助下连夜披阅卷宗:王家的案卷一本本都已做得清楚,证人证物俱全,有尸骨的也填了验尸单,唯一差的就是招承。林、徐、陈等世家大族的案子则只审了人命、抢夺、犯奸几样,涉及侵吞土地的都须等丈量后再审定。
他看着那几本待审的案卷,不禁眯了眯眼,冷哼一声:“现在宋令是尚未丈量到这几户名下的土地,待清到他们家里,也必定是和王家一样,清一片便能查出一片隐田隐户,一片为夺人田地犯下的罪孽!”
清田亩!重画鱼鳞册!
宋令一个七品外任知县尚有胆魄动豪族土地,为百姓主持公道,他身为堂堂御史,难道还能眼看着这些案卷空置,百姓不得伸冤么?
那他岂止对不住杨氏父女般的困苦佃农,也对不住以他为天的宋县令了!
黄大人挑灯熬夜看完案卷,第三天便挂上放告牌子,一早起来升堂,许百姓在门外观看——第一件先审的就是林、陈、徐、王几家到省里诬告宋县令,后又企图操控巡按行程,使巡按大人错判冤案。
宋大人身为被诬陷的苦主,虽不是原告,但也不好坐在堂上,便在廊下加了一副桌椅旁听。宋时那天陪了黄巡按一路,也算证人,便陪着父亲在廊下听审。
旁听的百姓原以为御史是为审王家来的,故而都让与王家有仇的人站在里侧,场面还算和谐。可当黄大人宣告今日审问的是林、陈、徐、王等豪族势家捏造罪名,到省里布按二司、巡按衙门构陷宋县令一案,门外的百姓顿时沸腾了。
竟敢诬告宋青天!
他们好容易盼来一个敢动这些势家,维护小民的青天,这些人竟不思服罪,反到省里诬告他!若非遇上这位御史也是个清天,查清了真相,宋大人岂不要蒙冤受罪了?
门外愤恨的呼声霎时爆发开来,犹如冷水泼溅进油锅里。几家世族留在外头的车都都被愤怒的苦主和旁听百姓掀了,人也险些被打。
宋时见状不好,连忙叫衙差拉开衙门前特别装的防挤木栅,把那几家的人拉进衙门,自己堵在门口高喊:“不要动手!有黄大人主持公道,这几家恶徒岂能陷害得了我父亲?你们若动了手,就算冲撞公堂,立刻要拉下去打板子,就不能亲眼见着大人如何惩治恶徒了!”
若说是捱板子,自有许多人不怕,他说要耽搁看大人断案,倒触动了众人心肠——他们一早围在这里,不就为看王家恶有恶报,被宋大人或是省里来的巡按大人判刑的吗?
叫这些大老爷们当堂扒了裤子挨板子,比围起来胡乱殴几拳更解恨!
这一场审判审得极利落。
黄大人不仅是断案的法官,还是亲眼见证他们诬告的证人,手里藏着整整一卷诬告宋县令的文章。这些文章当时是学子炫耀才华的华章,如今却成了诬陷官员的呈堂证供。
他命田师爷在堂下一一念来,念一篇便扔下一张拘票,命本县衙役将人带到堂上。
念完证据,该拿的书生还未到庭,便先将林三爷与他儿子提上来,由亲手捉拿他们的吴班头与一干差役指证,审他意图蒙蔽巡按,使他定下冤狱之罪。
人证有黄大人和布政府司的差役,物证有林廪生亲自写的诬词,黄大人神情如铁,断喝一声:“你还不认罪!”
不敢认,不能认,认不起。
他们林家从前朝起便是福建大族,虽然武平这支并非大宗,可也出了许多名士才子,还有族人在京、在外地为官。若他们认了这诬陷本地父母,蒙蔽御史之罪,在外为官的族人可怎么办?
林三太爷咬紧牙关喊道:“宋县令量刑过重,着王家年逾五旬且有功名的老者在子弟面前脱衣受刑,有伤朝廷体面,使其子弟畏威招承,我等皆是依实上告!”
他家的状书中原本也没说王家全无隐田隐户之情,只告的宋县令用刑太过,又未能预先防住水患罢了。此事既不能算诬陷,他让人阻拦巡按那句话也只是口头喊喊,并未成真。便是巡按亲审,也总不能为他这般年纪的老儿随口一句话便重责林家吧?
衙役们把这句话层层传出,门外声浪再度沸腾起来,无数道喝骂声涌入大堂,其中竟隐隐有宋时父子的惊叫声。
他就从那隐约的震惊声中得到了一点安慰,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堂上巡按。
黄大人眉头紧皱,略有诧异之色,目光越过他头顶看向后方——一道沉稳而微带喑哑的声音便从那里传来:“宋县令用刑不算过当,而是依大郑律由学校教谕处置,至于生员受刑时令全体生员旁观,原就是朝廷定制,用以警示诸生,不使其自恃身份干犯国法。且在宋县令审问之前,其子宋时便已到府城中通报此事,审讯事宜都与朱大人和下官详细说过,下官可以作证。”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堂前,竟无人阻拦。直到他站在林家父子身前,二人才看清他穿的是一套青色官袍,足踏官靴,身材修长,给人一种苍松般挺拔坚韧的印象,即便躬身行礼时也丝毫不折昂然气势。
他深深施礼,对黄大人说:“下官汀州府理事通判桓凌,见过巡按大人。前日得汀州卫黄指挥使与本县宋知县派人至府中报信,听说大人险被当地豪强恶霸绑架,知府朱大人特派下官来协助大人捕拿这些目无朝廷法度的恶贼。”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有个BUG,武平县旁边的是卫城,不是千户所城
第36章
堂上不是见礼的地方,黄巡按只朝他笑了笑,而后便收起和悦之色,肃然说:“桓通判来得正好。你主理汀州府钱粮、河运、都捕之务,本案牵涉甚大,正需你府厅相助武平县缉捕犯人,重理本地田亩钱粮事宜!”
桓凌一身风尘,衣角被露水打湿的痕迹还没干透,神情举止却丝毫不见疲态,躬身上前,利落地应一声“下官遵命”,便即走向廊下,去找宋县令商议起该捉拿哪些犯人。
林家父子辩解的借口叫他狠狠打破,黄大人更透露出了要以此为由,清查他家隐田隐户之事的打算。林三太爷仿佛见着他们林家也如王家般身败名裂、满门遭囹圄的情景,鬓角额头顿时钻出细汗,身子渐渐颤抖起来,呼吸响得如同胸中拉着一个破风箱。
黄大人却全不怜他是个老人,厉色道:“你与陈珏、陈璞兄弟、王复昌、徐源、徐炎叔侄等人到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巡按御史衙门诬告武平知县在先,在城西林家庄院又亲口说‘拦截御史’之语,分明意欲蒙蔽上官,冤陷清廉忠直之官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