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其实也和前头会试一样有定例:会试五道策问虽然具体内容不同,但其本都是一条帝王策、一条吏治策、一条经史策、一条时务策、一条兵食策。而殿试策问基本就是时务、兵食的混合,天下安定时便多问礼乐、教化、吏治;有水旱灾荒时说不得就要试河式、赈灾之类;若外有兵乱来犯,多半就要出兵食策。
总而言之,就是治国平天下之道。
做学生的在乡里可以一心读书,不问窗外事,做臣子的是要辅佐君主、纲纪天下,不懂得如何为政怎么能入朝?
若没有做实务的能力,就是把一篇策问做出了《秋兴赋》的文采,殿试的名次也得落到三甲——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在进士及第、进士出身的前二甲面前自然低人一头。
且不光身份低,做官之后的职位也低。前三分之二的还好,外放个县令,至少能得实惠;若考到后三分之一里,就只得在清水衙门里做个碌碌小官,不知苦熬多久才能出头。
他直接拿自己举例说:“我放到外任上只做个府通判,我家伯父却是布政使司参议,单看身份远高过我。可我回京后能进都察院,他却只能在鸿胪寺任闲职,岂真是因为与王妃亲疏之别?自然不是!若我没考这二甲第十,没进过都察院,这趟回京也只能任个闲职,回不得院里!”
别的不说,如今他若不在都察院,只在清水衙门做个闲职,朝中的大事也不能知道的那么清楚详细,又怎敢押殿试考题?
他扬了扬手头自己印的油印卷纸,说道:“今年山东、河北、广西、云南等地屡有灾异,虽粮仓湖广、江南皆遇丰年,但云南土著屡有叛乱,山东灾荒之后有流民作乱,北边瓦刺又有兴起之势,一年数次骚扰边城……”
内有饥荒、外有边衅,须得押一道“务本重农、治兵修备”的题目;但边患也如今还只是癣疥之患,朝廷心腹之患还在于灾荒、流民,所以又可以押一道“刚柔并用、安民教化”;治灾、安置流民都要银子,这几年为了周王的亲事又费了无数金银,所以也该押一道“君臣一心,理财之道”……
殿试就只考一道策问,桓凌就只按日子隔天押一道题,让他依着殿试的时间做。今日他已经起晚了,又讲了些当今时政,时间上怎么也来不及,便从三月二日起,做到三月十二。一日做题,一日判卷、分析,临考前还能给他放两天假。
宋时之前忙着会试,没按殿试格式答过题,这一天便先看着桓凌抄来的前科的三甲卷和他自己的答卷,揣摩格式和风格。
会试五道策问加在一起二三千字,殿试一道策问就得上两三千,等于是论述题和论文的差别,若抓不好节奏就难写出这么多字。
然而……
对不起,他是编扯出五万字小论文的男人,两三千的殿试策毛毛雨啦。
他一面翻着“古帝王大经大法,俱在《周书·洪范》……三德是为权衡。又谓皇极以体常、以立本,三德以尽变,以趋时……”的模拟卷,目光不必往稿纸上落,就精准写下了大小写合度的标准开头——“臣对臣闻”。
殿试题是天子临轩亲策,出的是制策,所以考生答题时就要以臣子身份回答,而不能像会试时那样光秃秃给个开头。
策问中只要出现这个臣字就要缩小写,只能占半个格,在格内偏右侧写。幸好别的字不用有体形上的变化,只和别的考试一样,遇着皇帝、陛下、圣、先皇庙号与诏、圣谕之类天子所发的文体顶格写,赞美皇帝的词语和朝廷、廷等空一格,不至格式犯讳就行。
他从十四就考过童子试,这么多年也可以说是身经百战,闭着眼放手去写,到该进格的时候,也就跟拨算盘一样自然地进上去了。
这一题要义在三德,即是“仁”“明”“武”三种帝王之德。先把帝王和“德”捆绑到一起,总论帝王为何要行君德,君德分哪三德,再分三大段论述“三德”的要义,举例支持其好处……
八股文有规定的制式,策问却没有。他写八股的年头都没有开始背论文的长,现代论文那种清晰条理的格式简直是印在骨子里的,写出来就是这样的有理有据有力量的文章。
六篇模拟落到别人身上,足可以把人累死,他一天写两三千字却可以不当回事,甚至上午就把策问赶出来,下午判卷论题,剩下的工夫还能跟他师兄谈笑风生。
他师兄看着他的策问,也越来越有信心,虽然当着他不说,背地里却要跟人说一句:“宋师弟的文章在我之上,我家这些兄弟合在一起通不如他的才学好。”
他不光会写,还真正见过百姓疾苦,知道如何治理一地,甚至也懂得兵法——没见他看过什么兵书,但他写起如何御敌于境外、如何应对过境流寇,竟也都有模有样。
若真把他搁到战场上,怕不是当今的陈庆之?
桓凌恨不得立刻提笔夸夸他师弟,又怕考前说得太大压了他的福气,只写出来自己看看,就夹进书里收了起来。
在他们日复一日的练笔、讲读中,廷试之日终于来到。三月十五日清晨,宋时便换上崭新的毛青布儒衫,骑着兄长进京后租来代步的宝马,驮着耳篮、带着书童,意气风发地进了内府。
第78章
殿试是在奉天殿举行。
四更起,丙子科宋时榜的考生便被陆陆续续通过搜检进到殿内。有当值的小内侍引着他们依次序入座,还给倒些热水,没吃早饭的考生就能趁此工夫就着热水吃上些干粮点心之类。
宋家是保定人,老家产驴肉,早上带的就是蒸饼夹酱驴肉。蒸饼滴油不沾,不怕脏手,里面夹着整片厚实的驴肉,吃着也不掉渣。一顿早点吃完了,桌面和手上还都干干净净,稍用帕子沾水擦擦就行,不用像那些吃酥饼、松糕的一样满桌掸渣,更不会油了卷子。
监试官进殿巡视时,他便已将考案收拾得干干净净,摆上用惯的笔墨纸砚,闭目养神,等待黎明放卷。
两位监试的御史进了场,打眼就见着他阖眼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鹄峙鸾停,俊秀绝伦,深青的儒袍更衬得他肤色如玉,在这一殿中试举子中尤为出众。
考生中其实不乏俊秀少年、海内名士,但入场后多少都露出几分紧张敬畏之色,绝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平和松弛的——
就好像他不是头一次进到森严的宫中,而是曾出入多少回宫廷似的。
两位监察御史巡了一遍场,在殿外感叹:“怪道桓给事中成日介说他师弟怎么好,不看文章,这相貌气度已压过众人了。”
“可不是。我当年不说殿试时,就是刚入监察院那几个月里,每次上朝也都觉着紧张,过了好一阵子才能放松。这考生倒像是走熟了这奉天殿似的,全无第一次入宫的敬畏和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