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己和桓凌确有私情一事轻轻承认下来;而后便引了《大郑律》户婚篇证明大臣断袖并不为罪;再之后便针对那些人弹劾他败坏风化人伦一段反劾对方。
当今天子圣明、朝堂清平、百姓风俗淳厚,堪比上古尧舜禹三君之治,何曾败坏?谁能败坏得了?
为了弹劾他一人,竟不惜谣言诽谤当今圣治不清明,国朝风气鄙薄。如许险恶居心,他身为朝廷大臣岂能容忍!虽然他不是言官,也要任一回言官之职,请圣上整顿这种为了陷害政敌,不拿出其犯罪实证,而以汹汹谣言污人,逼人辞官的风气。
他不只要上本,还要去座师张阁老面前告状,请老师给他撑腰。
张次辅好容易得了个三元及第的门生,自己都捧在手心里,轻易不舍得用他,却叫人抓着点私情弹劾,心里也正不快。见他递帖子上门,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便将他叫进书房,温言安慰:“这桩事的根底我尽知之,你不必担心,上个请罪折子就是,我寻人替你辩白。以为师的身份,足以保得你平安无事。”
这些人弹奏桓、宋二人私情,无非是为断了周王的臂膀,好让他无缘大位。但此事最终要看圣意,岂是看哪家奏章多的?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上本就有用,周王的婚事能一拖三年么。
他着意安慰弟子,宋时却道:“那些人弹劾学生为的是什么,学生也猜得到,但学生却不敢认这罪。这罪名只要学生认了,我师兄不在,便是我代他认了。”
他一个人被泼脏水了,为着大局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怎么能就让桓凌跟着他一起被诬陷?虽说他们翰林编修跟专业修仙的差不多,成天闭门编书,不参与各种斗争,可也不代表别人搞宫斗斗到他脸上他都不反击的。
言官以品行立身,自家品行遭人指摘,弹劾别人还立得住脚么?再往远处说,今日他认了罪,明日桓凌就要被参奏下台,后日周王妃便要家教不好,过几个月,周王世子一出世品德天然就有瑕疵……
他可以辞官,但要清清白白地辞,不能带着一身败坏朝廷风气的罪名,拉扯着桓凌一起沦为朝堂天下的笑柄!
他不好直接展露出自己宫斗学上的高阶水平,只说:“学生是个有气性的人,不能他弹劾什么便受着什么。我与桓凌的事圣上尽知,要定罪也自有圣裁,除此之外,学生绝不敢受别人欲加之罪。”
转天他便将那本奏疏递到通政司,又附了一封请辞的折子——
当然不服罪,也不为是被人弹劾而惶恐待罪,而是因他父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他要辞官侍奉父母。
辞官可以,认罪不行。
张阁老在阁中看到他这两份奏章,不禁苦笑:“这脾气真是……”
平常见他温温和和一个人,临到事前才见得,他竟是这么个硬直的性子。他原本想着这两人在朝上也只说了有“求凰之思”,可直接辨称他们关系没什么不清白的,既然宋时肯认私情,这奏章就还得再斟酌重写了。
吕阁老看着这份奏章,倒颇有些欣赏:“这脾气有什么不好,没有几两硬骨头,哪里做得成事。那些弹劾为的是什么你我尽知,圣上也知,自不会被小人之言迷惑。”
三辅李勉的侄孙女被选作魏王妃,怎么不知道这弹章中自有魏王一系的手笔,不过如今他家已与魏王订婚,心态隐有变化,便不肯说话。
张次辅亲自将那份辩罪书拟了简抄,夹在众多奏折间,依例送入内书房。今日并无大朝,唯有午朝,天子午朝前批阅送上的奏章,便批到了宋时请辞的折子和这份辩罪书。
先看到请辞折子时,新泰帝还以为他和别人一样受不住弹劾,以辞官遮遮认罪的羞脸;后一步看到那道辩罪折子,才知道他竟不惧弹劾,不认罪名,甚至还要反诉当今言官风气不良。
新泰天子多看了几遍,微微摇头,唇边隐含笑意。
当真是年少,无所畏惧。
自宋以来,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有几个“风闻”了还肯细查来由的?朝臣相弹劾时,都攻讦私德成风,拿得出明证的倒少。尤其是每年京察、大计之前,写着内外大臣隐恶的帖子便满京流传,御史竞相据此弹劾,闹得朝廷考察大计几乎像个市井泼妇争吵的场面。
这些被弹劾私德有亏的大臣中,有自知理亏归乡的;有受不住这样的污蔑,又无法自清,只得咽下污名的;也有拿着对方把柄反劾对方德行不足的……但还从没有宋时这样理直气壮依国法为自己脱罪,反请他整顿言官的。
他搁下那本辩章,吩咐太监:“午朝后将宋时召来,朕要问他几句。”
宋时上了辞官折子,正打算在家歇几天呢,却见内侍来召,连忙换了官服,跟着内侍内宫陛见。
新泰帝面色肃然,待他见过礼,站起来恭聆圣训,便叫人将一摞本章甩到他面前:“这些都是劾奏你与桓凌私情过密,有损朝廷体面的,你待如何分辩?”
当然还是一样的说法,私情可以认,别的罪拒不能认。御史无实证、无实罪,就凭他们两人有情就要按头他们悖乱人伦,是御史诬奏。
新泰帝淡淡问道:“你说御史不该风闻奏事,桓凌便是个御史,怎地不怕自己这一本奏上来,连他也一并告倒了?”
宋时拱手谢道:“臣闻君子直道而行,桓御史不曾无证据告人,不曾编造隐私陷人。既未做过,如何怕人告。”
新泰帝朝旁边的大内总管王太监瞟了一眼,他立刻退出去,过不久回来应道:“奴婢问得廊下几位舍人,皆记得抄录桓御史奏章时,他那些弹章中,皆录有证人名姓、财务细目。”
宋时在一旁听得得意——桓凌真是越查越清白,换个人谁能让他这么理直气壮?不过他在宫中还不敢太得意,神色内敛,恭立阶前等着圣上再发问。
天子也微露满意之色,朝王太监挥了挥手,又问宋时:“你既不认罪,为何又要请辞?”
宋时垂首道:“臣虽问心无愧,但言官频频以此弹劾,多添无益奏章,亦是臣有累陛下。故臣愿为平息此事辞官,以使陛下稍减烦恼。”
天子轻笑道:“你可知诸御史为挑在何此时弹劾你们?”
唉,为了夺嫡啊。宋时深吸一口气,答道:“这是陛下家事,臣不敢言。”
好个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