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指肚碰上皇帝的脸皮时,入殓师感受到人体的温热。他意识到皇帝其实尚未死亡,诧异地回过头。
阿格里皮娜又阴又冷的棕眼睛看过来,透过灵异旋绕的烟雾,她的视线好象一条湿气中爬行的蛇。
入殓师被这个视线吓到,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憋回肚里。
“化好妆之后,直接装棺。”阿格里皮娜在温水里洗了脚,换上一双黑宝石镶嵌的鞋子,“今晚直到明天火葬,全程都由我来守灵。”
家奴给克劳狄乌斯系上葬服的搭扣,想了一会,问道:“需要我通知多米提乌斯大人过来吗?”
阿格里皮娜顿一下,穿鞋的动作慢一拍,问道:“尼禄还是没出门吗?”
“他把自己锁进屋里,谁都不愿意见。”家奴说,“他的家奴怕主人出事,在窗框上凿个小洞,每过一会就往屋里偷看一眼。”
阿格里皮娜蹬好鞋,问道:“打捞队的人有收获吗?洪水淹到了半山腰,听说尼禄在清醒后命令打捞队搜了三天三夜。”
“一无所获。水流很急,打捞队员们都认为生存的希望很小。”家奴唉声叹气,“虽然因为有水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但从那么高的山顶跳下来,一定会被水拍到休克。再加上现在是寒冷的冬天……”
阿格里皮娜默默听着,问道:“尼禄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状况不太好……”家奴说,“据说大人总是盯着一只黑手套,一会穿上一会又摘下。这几天他不吃不喝,什么都不做,就只重复这一个动作。”
阿格里皮娜的棕眼睛发出冷峻的光。她凝重地说:“别让他过来了,我允许他通过悲痛和死去的爱人再享受一天的二人世界。等到明天火葬之后,我会亲自从屋里把他拽出来。”
家奴点了点头,将黑铁打造的葬鞋套在克劳狄乌斯脚上。
……
入夜,化好妆的皇帝装殓完毕,摆在宴会厅的正中央。
黑丧服的奴隶们往地上泼水,再扫净地面。女奴把白蜡烛插遍烛台,餐桌布和门帘都换成黑色。家奴指挥一帮年轻力壮的男奴,在庭院竖起石膏像和神龛。厨师们生起柴火,往烤乳猪的肚子里装藏红花和水果,用于供奉冥神。
他们在为明日盛大的葬礼做准备。
阿格里皮娜站在按照克劳狄乌斯面孔制作的石膏像前。她盯着石膏像,一脸沉思的表情。忽地,她抬手,用丝帕擦掉落在石膏上的灰尘。
“石膏像和棺材上绝不能落一粒灰尘。”她出声训斥奴隶,“明天会有数不清的贵族在石膏像前悼念,他的棺材会一路接受跪拜,一直送到广场火葬。如果连这两样都脏兮兮,人们会嘲笑皇室的。”
一名听话的女奴拿起丝布,走去宫殿擦棺材。两个奴隶用砂纸打磨石膏,再拿湿抹布擦净。
阿格里皮娜叫来家奴:“司葬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包括演员和乐师,他们个个精通歌唱和七弦琴。”家奴说,“火葬之后,会在剧场举办角斗士竞技。胜出的角斗士会得到消除奴籍的待遇。但是……”
阿格里皮娜斜去眼睛,“但是什么?”
“用来陪葬的泪瓶还没准备好。”家奴小心翼翼地说,“但现在……公主还不知道主人去世的事实。”
泪瓶是一种细颈玻璃瓶,是殉葬品。泪瓶要装逝者恋人或亲人的眼泪,并和逝者一起放进棺木。罗马人相信,有了泪瓶,就算逝者去了冥府,也会有亲爱的人陪着;等到亲爱的人百年之后,也会跟着泪瓶回到逝者身边。
家奴埋着头,不敢看阿格里皮娜的眼睛,轻声问道:“除了公主,主人还需要您也为他流几滴眼泪……”
阿格里皮娜斩钉截铁地说:“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它们都在我第一任丈夫的泪瓶里。等我死后,我要去他那边……”
话音未落,一名女奴慌慌张张地飞奔过来。她跑得太急,跑掉的一只鞋趿拉在后面,鞋带还绑在她的脚踝上。
这是刚才去宴会厅擦棺材的女奴。
没等阿格里皮娜开口,家奴率先斥责道:“皇室的奴隶怎么能变得这样狼狈?”
“主……主人……”她叫喊道,“棺材……棺材里有动静……”
阿格里皮娜的面色骤然深沉,深陷的眼窝中一片黑翳。
“一定是冥神显灵,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她一边有条不紊地朝宫殿走,一边对奴隶吩咐道,“替我把门窗关上,所有人都不准靠近。卑贱的奴隶不得触犯神明。”
宫殿的门窗全部关阖。阿格里皮娜走到棺材前,四周尽是静止的白烛光,密集得象坐落海底的珊瑚绒毛,显得十分圣洁。
棺材里传出咚咚声响,棺材盖随之一震一震,灰尘从缝隙间簌簌而落。这个声音仿佛反弹的皮球,在殿堂的墙壁和支柱间来回反弹,萦绕不断。
阿格里皮娜盯着棺木,白皙的手指落在震动的棺盖上,轻抚浮雕上的小天神。
“你为什么还不死呢?叔父。”她这么说着,用力推开木棺盖。
克劳狄乌斯眼睛睁到最大,乌黑的嘴唇咕哝着,发出嘶嘶的气声,套着铁丧鞋的脚还在蹬踹棺材。因为窒息,他身体扭曲,脸皮呈现出一道道枝桠般的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