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忽然喉头阻鲠,竟不知以自己如今地位,究竟有什么资格说这句喜爱,有什么资格问顾茫索要更多。
他沉默不语地把顾茫从小板凳上拽起来,长睫毛垂落,他捧着顾茫冰凉的十指。
他把他师哥的手捧在掌心里,摩挲着,轻声问,你疼不疼?
顾茫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
“这点冻疮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嘛,糙一点才好看。”顾茫用肿成萝卜的手挠了挠头,咧嘴露出一颗小虎牙,“你顾茫哥哥最英俊。”
这话也太扯了,没人会觉得两根冻萝卜手指英俊的。
可顾茫不听啊,他的意思就是,既然你来了军队,跟我分在了一队,又是我的师弟,那我就不能让你受委屈。
墨熄不是没有劝过顾茫,他跟顾茫说过,顾茫给他的太多了,而他今后之路却并不明朗,这些恩情,他未必能够还的起。
而顾师兄这个军痞却只是笑,冬夜里他长睫毛上都是雪籽:“谁要你还了?来了我队伍,就是我的哥们儿,我得罩着你。”
墨熄道:“可我……”
“别可我可你了,那你如果过意不去,就拿个卷轴记着,你把欠我的都记下来,等你有出息了再连本带利地还我啊。”顾茫笑着去揉他的头,“哎哟,我的公主殿下真是个斤斤计较的傻瓜。”
墨熄看着那年轻鲜活的笑容在光芒中恣意生长,那时候他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将最好的还给顾茫,不但要还,还要把世上的奇珍异宝、花团锦簇都送给他。
他要待他好一辈子。
可是最后呢?
顾茫给了墨熄救赎,而墨熄还给他的却是颈上那一枚黑沉沉的枷锁。
而且说来讽刺,这倒真是如今他能给顾茫的最好的东西,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仇恨、心冷如铁之后。他能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一辈子。
菜点下去了,墨熄仍双手抱臂沉默地坐着,走神。
顾茫忽然道:“你还是不开心。”
墨熄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真没有。”
顾茫坚持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
“你是不喜欢这里吗?那我们换一家。”
墨熄叹了口气,从回忆里抽身,说道:“换什么。这家店的菜做的很好,有几道你从前很喜欢,但不知道你自己方才点对没有。”
“以前的我……”顾茫喃喃,“很喜欢?”
“我说过,我们从前认识。”
顾茫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放弃了,但还是道:“行吧,你说认识就认识。”
这家馆子多有蜀菜,呛辣的菜肴对顾茫而言并不陌生,毕竟西蜀国是重华国的同盟,西蜀战乱的那一年,顾茫去援盟过的。自打那时起,他就从一个半点儿辣子都不能沾,变得一口气吃掉一盘红油辣子鸡而面不改色。
但能吃归能吃,墨熄知道顾茫还是喜欢家乡菜的。
只是不知道,他叛变在外,投敌燎国的那些岁月,看着桌上的葡萄美酒,有没有思念过故乡的炊饼包子,有没有过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后悔。
和重华国寻常的温柔菜系不一样,这家馆子的一切都很热烈。厨房是半敞开的,只用个布帘子遮挡,在楼下的客人们能够听到热油愤怒地“滋滋”声,锅铲碰撞的“叮咚”脆硬声,时不时有武火“轰”地自镬内腾起,映得整个伙房都成烈红色。
“鱼香茄子,凉拌鸡,一篮子锅盔,两位客倌趁热乎吃。”小二左右手都端着菜,头上还顶着一个,“冷了味道可不好啦。”
顾茫伸出手,默默替小二把头上顶着的竹篮摘下来。
锅盔是猪油肉馅儿的,和面卷饼的时候往里头裹了猪肉碎末和花椒碎末,还有碧油油的小葱,两面涂抹着猪油贴炉烘烤而成,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热切的焦香。
顾茫不喜欢小葱,但把葱拨弄掉之后,他就很喜欢这个饼了,捧在手里认认真真地吃。其他菜也陆续上来了:回锅肉,夹在筷子里,酱汁鲜亮的肉片儿微微颤抖,闪着油光。开水白菜,菜心柔软地浸在醇浓的鸡汤里,清爽回甘。爆炒腰花,刀花切成美妙的卷,和蒜薹一起在大火中一溜出锅,端上来的时候甚至还呛着火星的余韵,口感脆嫩。
菜肴的香味质朴而又猛烈,一筷子下去,七窍都在瞬间畅快极了,花椒的麻刺激着鼻腔与口舌。这一桌子菜并无昂贵食材,却好吃得很——贵在技艺精湛,这也是他们从前要价极高的缘由。
“好吃。”顾茫说完,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好像以前吃过?”
听到顾茫这样说,墨熄本来就不怎么强烈的食欲变得愈发萧条,于是搁下了筷子,转头看着外面的街市巷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