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间,镜子里的一切事物都在继续变淡,人们说话的声音也模糊得犹如隔着一片汪洋海。墨熄不需要隐形斗篷也可以自由往来于任何地方,但时间已经趋告罄,他再也不能与八年前的任何一个人对话,也不能以此引出更多的真相了。
他陷入了被动的等待。
而这三日间,顾茫没有去任何地方,也没有一个人前来探望他——也是,陆展星是顾茫昔日最亲密的挚友,也是王八军的副帅。很多人曾以为陆展星最后并不会死,以为最后一刻他一定会得到君上的宽赦。
可君上并没有顾及顾茫的感受与颜面,陆展星还是被斩了首。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吸嗅到了这个讯息——
顾茫是真的失势了,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
顾家军完了。
没谁会陪一个江河日落的走狗,昔日将军门前,如今鞍马稀零。
只有来自八年后的墨熄陪着他,可是顾茫看不见。他待在家里,躺在床上发呆,能不吃就不吃,能不动就不动,岁月好像静止了一样。但墨熄知道时间还在无情地推移,墨熄有时会望着自己的手,十指伸出,俱已变得透明——看来离开镜中世界,也就在这几个时辰了。
他甚至不知道撑不撑得到今晚。
“顾帅。”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有人在外面喊着。顾茫睁着双目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踉跄着起身,他因为饿了太久,躺了太久,头脑有些发晕,下地之后差点栽倒。墨熄本能地就去扶他,可是搀扶不到——顾茫还是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又迅速爬起来。门开了,站在外头的是宫内的一个传令官。
“君上有旨,请您速往金銮殿一趟。”
顾茫显得很疲惫:“有什么事么?”
“这……”传令官道,“下官也不清楚,顾帅去就是了。”
墨熄明白,是君上要给顾茫下达那最后一个任务了。他忍不住祈求他还能在时光镜中多停留一会儿,不要让他在这个时候脱离。他是真的很想看到顾茫叛变前的最后委任是什么。
送走了官吏,顾茫来到昏黄的铜镜前。他换了件干净的粗布衣裳,掬水洗脸。水珠子顺着他的脸颊淌落下来,洗去了满脸的倦怠,却洗不掉眼里的血丝。
为了让自己显得精神些,顾茫抬手束发,给自己梳了个高高的马尾,然后他习惯性地想要扣上代表着徽衔军阶的冠扣,手指却在台子上摸了个空。
他早已不是将帅了。
“……
顾茫沉默一会儿,摸索着,摸出一根帛带将发髻缠绕固定,帛带是藕白色的,不知是在为谁大逆不道地偷偷戴着丧。
他进了宫里。
羽林见了他,兜鍪上的红雉簌簌,想行礼,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不该行此之举,便又直起头来。
——深宫禁内,天威庄严,禁军们不能堂而皇之地对他进行打量,但他们的目光都偷偷地望着他自长廊的尽头出现,消失到王城的深处去。
这些年顾茫走过这条廊庑无数次,阶衔越来越高,拥趸也越来越多。
而如今,他又成了一介布衣,青衫布鞋,孑然一人。他洒了半生的热血,耗费了所有真心,到了最后,兜兜转转回到起点,和当初他以奴籍之身初入宫城时,竟也无太大区别。
步入殿内,高阶之上王座威仪,由于并非朝会时辰,御座前落着三重缃色软帐,将后面的一切都重重叠叠地遮住。
君王之容,不当轻窥。
顾茫顿了顿,眼帘未抬,垂着睫毛,眼观鼻,鼻观心。他长跪叩首:“庶民顾茫。拜见君上。”
金銮殿里空寂寂的,并没有任何作答的声音。
顾茫静候一会儿,起身再叩:“庶民顾茫,拜见君上。”
这回终于有反应了,然而反应却不是从金銮殿的王座上传来的,而是自顾茫身后,薄烟般轻飘飘地荡入。
“姓顾的,你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庶民之身,君上又怎会愿意见你?”
墨熄与顾茫一同回头,但见慕容怜一脸憎恶,笼着宽袖站在门口。
八年前的慕容怜还未开始吸食浮生若梦,因此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比后来好很多,人也没有那么倦那么薄。他穿着一袭蓝衣金边的贵族衣袍,虽然神情姿容是纨绔了些,但肩背是挺拔的,一双长腿也站得笔直,不似后来,走到哪里都一副要软倒下来的懒样子。
顾茫直起身子,问道:“怎么是你?”
“我怎么了?”慕容怜冷笑道,“顾帅好大的忘性,你在我府上伺候了我那么多年,给我捏肩捶腿,百般奉承。怎么,做了几年将军,连你的本都忘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