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不用说,孤也清楚。你为邦国卖命打了那么久的仗,最后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剩下,都被孤夺走——就连你那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为你的兄弟们向孤求一座墓碑,得到的都只有讽刺和训斥。”
君上轻笑一声。
“如果可以,顾帅恐怕早已拆了孤的骨头去熬汤了罢。”
顾茫道:“君上今日请我前来,就是来闲聊的吗。”
冰裂瓷壶烧沸了,壶盖子被撞得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君上握起包裹着竹卷的提梁,分别给自己与顾茫斟了两盏酽实的茶。
长指将茶壶往顾茫面前一推。
君上道:“不。孤来找你,是为了一个人洗脱罪名。”
像是冰面蓦地裂开一道缝隙,顾茫那张犹如冰冷假面的脸庞一下子流露出了属于“人”的情绪,他立刻抬起眼来。
因为某种感知,顾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紧盯着君上的眼睛。
半晌,抖出一个字来。
“谁?”
帘帷外,闪电亮了亮,苍白的光照亮了夜与青山,也照亮了秉烛夜谈的两个人互相盯伺的眼。君上道:“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
“陆展星。”
轰地一声惊雷破空!那撼天动地的炸响仿佛一柄利剑刺透了穹庐!余音震颤刺破了屋檐直扎到墨熄的心口去!
入骨的寒意犹如浪潮滔天,猛地翻涌上背脊……
陆展星是……含冤的?
更重要的,君上是知道陆展星含冤的?
强风斜吹雨,瞬息扑灭了几盏烛火。
黄金台上的光芒更微弱了,可即便如此,墨熄依然能够看清楚顾茫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显然被这个消息刺激到的不止旁观的墨熄,顾茫一下子被钉在了坐上,整个人都发懵了。
半晌,顾茫才彷如傀儡被注入了生气,他一字一顿,极缓慢地问:“什么?”
君上道:“陆展星是含冤的。”
“……”
“你的兄弟,他是被算计的。”
顾茫看上去已然苍白得像是一具死尸,风吹拂着高台上燃着的几盏连枝宫灯,而宫灯颤抖明灭的光影则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四野雨瓢泼,一只不知何时趋避入檐下的飞蛾以为自己逃脱了暴雨的魔爪,可它不知道这高台上也有它的坟场等待着它,它在摇曳的火舌附近扑扇着翅膀,像是随时随刻都要奔向着嚼食性命的光明里。
良久后,顾茫才道:“……君上是在说笑吗。”
“孤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君上把茶盏又往顾茫手边推了推,“喝吧。再不喝就凉了。这是皇祖考当年留下的桃花源仙茶,一共五块,皇祖考拜相时曾拆过一块奉茶以表相敬。这第二块,今日孤奉与你尝。”
顾茫这时候已经不止是震惊了,他甚至是愤怒的,是惊惧的,他像是被团团戏耍的牲畜,被萝卜和大棒已搅得晕头转向,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想要干什么,想要从他身上谋什么,下一步又到底是蜜糖还是鞣鞭。
他倏地站起来,胸口起伏着,自上而下俯视着重华至为尊贵,权力最高的这个男人。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墨熄在旁边已经完全可以看出来,顾茫恐怕是倾尽了毕生的忍耐力才压克住了不让自己怒喝出声。
但顾茫的手在抖,指甲已然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之中。
君上举起茶盏,淡淡看向顾茫。急剧的悲风吹着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墨熄这时才注意到今夜的君上并没有穿任何制式的帝王服冕。
他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衣冠,白玉玉簪再简单不过得束着一头乌发。
“意思是,对不起,顾帅。是孤欠了你。”
他说罢之后,并未去理会顾茫错愕且混乱的眼神,而是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倾杯于顾茫相看。
顾茫往后退了一步,嗫嚅着,嘴唇喃喃地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