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海面上吃腌菜的时候,沧玉问他为什么不珍惜他人的情意,凡人与沧玉这样的大妖总喜欢睹物思人,可玄解并不是那样的。
情意这种东西,只有在本身存在时才有意义。
跟沧玉一起喝的茶,跟沧玉一起下的棋,只有在沧玉在的时候才有意义。
甚至是那些华美的衣裳、精致的装饰,又或者是沧玉披在肩头的一缕长发,都是因为沧玉本身才有价值,如果他不存在了,那么这些东西根本一文不值。
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本身。
回忆除了带来伤痛,让人懦弱,毫无用处。
就好像谢通幽那样,留着两个棋罐不肯放手,因为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他寄托情思,怀念往昔,然而那些东西到底不是君玉贤,它会破旧、磨损、最终化为灰烬。那只会带来更深的绝望,更沉重的痛苦,可从失去那一刻开始,这就已经是注定的了,何苦再为毫无意义的旧物难过一次,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既然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那就从容接受失去,玄解太骄傲,他只允许自己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接受任何代替品。
少女靠在门边,双眸之中泛出泪光来,她虽然柔弱,但并不软弱,单手抚着自己的伤臂,稍稍闭了会儿眼睛,这才强打起精神来,哀愁道:“小奴名叫水清清,是青山村人士,生来孤苦无依,多亏村中各家施恩,吃百家饭才叫小奴平安长大,前不久村里忽然遭了疫病,大家死得死,逃得逃,小奴没有主张,又见村里老人家走不了,就留了下来。昨日本想到山中采些草药,哪知不慎被割伤了,醒来就在此处了。”
有意思。
沧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少女,她口齿很清晰,说话非常有逻辑,谈吐更是得体,不像个贫穷的孤女,倒好似个读过书的大家小姐,临危不惧。不过说不准这姑娘天资聪慧,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说自己吃百家饭长大因而留在村中不肯离去,看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村中发生了疫病,联系他们察觉到的瘟气,更是合情合理。
“你看到我们二人,似乎并不害怕?”
“恩公说笑了。”少女低垂着头,她凄然一笑,“我这样苦命的女子,又伤了一条胳膊,丑陋不堪,二位恩公如此英武不凡,还有一颗善心,即便要从我身上拿去什么,我昏迷之时也尽可得手了,怎会等到我醒来。”
水清清?姑娘你知道有个叫赤水水的狐狸吗?
沧玉笑了笑,他缓缓道:“是么。”倒不期望那少女回答。
少女怯生生的,连头都不敢抬,她浑身都是淤泥跟枯草,还有些未消的藤蔓,却毫无半点怨言。须知无论男女都爱俏丽,只是十个男儿郎里头尚还能找出三四个邋遢的,可十个女儿家里却难找出一个不修边幅的,纵然有,恐怕也不会是如此美貌的少女。
有些刻板印象容易误导人,然而有些刻板印象,却可以帮助分辨信息。
她说穷苦惯了,应当并不是假话,只有苦惯了的姑娘才不在乎自己现在模样如何。
假如这姑娘说得没有半句假话,那么此处的确就是小仙峰青山村。
他们三个素未谋面,此番是初次相识,即便这姑娘有所隐瞒,也完全没必要编造地名来骗他们,起码青山村这一点应当是确凿无疑的,否则到时候循着人烟一问就知了。没想到玄解居然寻路技能点满了,真叫他看着张乱七八糟的地图就找到了目的地,这让沧玉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其实沧玉也看过那地图,只是他看起来,总觉得是张羊皮上画了几条乱七八糟的长虫,而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看不出什么星宿排列。
玄解倒是说起来头头是道,怎奈沧玉压根对应不上。
沧玉吐了口气,他一时间脑子里转过许多想法,大概是在青丘怕被发现的警戒心形成了习惯,不论是到姑胥、下永宁,他仍难改掉这种戒心,对谁都保留一分警惕。
青山村之中有疫病,这点很符合谢通幽所请求的收尸,遭逢大难啊。那想来,这姑娘说的话恐怕大半是真的。
沧玉斟酌了片刻,又凝视那女子。
这少女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却心性坚忍,寻常人看到自己身上多了这么条丑陋的伤疤,恐怕要一时发狂,惊骇无比,她倒不言不语,沉默接受了这伤势,好似能保住命已是不易。
这大山看起来很原始,住在山中的人约莫是与繁华隔绝的,这姑娘又是吃百家饭长大,不像有钱接受教育的模样,看她说话条理清晰,又颇为有礼,似乎并不像寻常山女……不过难保,既然是吃百家饭长大,她又愿意在瘟疫里选择留下照顾那些老人家,想来这一村的人都是善人,养出这样的脾性是情有可原。
沧玉又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要我二人送你回家去?”
“啊——”水清清的脸上掠过一丝害怕与恐惧,小声轻呼了下,沉默了许久,仍是点了点头道,“那……那就多谢二位恩公了,只是送一程便可,不要进村子了,村子里的疫病很是严重,年轻人们都逃出去了,二位恩公也不要久留。”
沧玉见她模样惊恐害怕,仍战胜畏惧之心决定回去,还劝他们离开,心中又信了几分,不由得奇道:“说来姑娘也算命大,在荒野外遇上我二人,我这……我这……贤弟好在会些医术,将你救活了过来,你身上有伤,再回去恐怕……难道你一点都不怕吗?”
他没有说完,可话中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了。
水清清不由得流下泪来,她强忍住了,声音略带哽咽,凄然道:“村中的婆婆伯伯们是看着小奴长大的,他们生了病,无人照顾,小奴总要侍奉膝下,倘若……倘若当真发生了什么不幸,也应当披麻戴孝,为他们送行。小奴自然是怕的,可要是小奴也走了,谁来照顾他们呢。”
沧玉心中有几分震撼,他看着这女子眼睛微红,显然是怕得不行,她刚历经了生死大关,竟还能压下恐惧,想着回去照顾病人,不由得叹息:“你真是个好姑娘。”
水清清摇了摇头,伸手抹去脸上泪痕,没有再说什么。
“你可要在船上再休息一会儿?吃些东西。”沧玉此刻心中怀疑去了大半,他原先质疑水清清,是因为这姑娘遭逢大难还能如此冷静,如此听她谈吐言语,方明白她并非不害怕,只是心中有更强烈的信念在支撑着她,不由得十分感动。
“好——不,不了。”水清清本是一口答应,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摇了摇头道,“小奴不能再麻烦二位恩公了,我许久未归,又在路上丢了药草,只怕婆婆他们都担心坏了。只是……只是小奴能不能厚颜请求恩公施舍些口粮,村里已经没有什么吃的了。”
沧玉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他点了点头道:“我这船上还有些米面干粮,你尽可拿去。”
他站起身来拿了个包裹递给水清清,那里头的干粮要是泡在热水里分食,够十个年轻人吃上三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