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当然是很热闹的,更何况是在宁安这样繁华的大城之中,而沧玉所处又是难得的富贵人家,没有人约束他行什么规矩礼仪,省去许多麻烦,愈发看到过年的热闹与喧哗,尽管那些东西与他都不相关。
可仔细想来,那倒是他十五年来为数不多鲜亮的风景之一了。
沧玉忙的时候从来不想玄解,可一旦安静下来,就开始有些念着他了,新年那日众人都忙碌,下人忙着伺候完主子再一家团圆,忙着讨要赏钱,忙着里里外外地进进出出。谢通幽倒是不忙,不过他到底是家主,因此也不闲,加上年纪大了,底下的子侄辈与参娃娃颇有孝心,请他老人家先去休息。
两个人这才得片刻空闲,凑在一起说了会儿话。
幻草研磨出的颜料还需要实验,谢通幽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了,好在对当年学的东西记忆还算深刻,进度倒是不慢。
再忙也得抽出点空来休息,沧玉坐在小池边饮酒,红彤彤的灯笼从竹枝上一连串挂到了外头的屋檐角上,照得整个谢府好似火光四射。就连池子里都飘着一盏盏小小的河灯,纸糊的外壳随着风微微颤抖,里头的火花扭动腰肢,仿佛天上的星光都坠落到了池中。
这不是沧玉见过最美的盛景,他还记得那个小渔村里的月老灯会,那游荡在大海之中微弱的两盏灯光,还有玄解身上燃起的火焰。
那样的火焰,就像是沧玉喝下去的酒一样呛人又热切。
“一个人饮酒,不嫌无趣吗?”谢通幽的背微显得佝偻了,他年纪已经大了,自然不像几十年前那样风华正茂,只是对君玉贤的情意似乎十年如一日般熊熊燃烧着,支撑起这具苍老又疲倦的身躯。
沧玉笑道:“你喝了,只怕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谢通幽就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是来讨酒喝的,讨不到自然就作罢了,便问道:“前厅热闹,一年难得一次,怎么不到前厅去聚聚,此地纵然安静,只是难免冷清了些。”
“我不爱热闹。”沧玉摇了摇头,他已经过了年轻人喜欢热闹的年纪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路经历的事情都不太叫人开心,久而久之,便觉得独来独往更好些,温声道,“不过玄解很爱热闹,他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很爱新奇的玩意,也喜欢见见世间不同的风景,要是换做他在这里,一定很开心。”
谢通幽忽然没了声音,沧玉不免望去,见他只是怔怔看着自己,不由得问道:“怎么了?我有何不对吗?”
老者的手轻轻抚摸过湿滑的石头,池水冰冷,这时是冬日,纵然穿着厚厚的衣袍,仍能感觉到冷意无孔不入,谢通幽微微抽了口气,鬓上已添了几丝花白的雪絮,他轻声道:“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多少有些羡慕,这世间的情意,还能有什么比空谷回响来得更动人。”
“何意?”
谢通幽笑了笑,收回干枯的手,他这一世的身体并不太好,纵然续命延寿,到了这把年纪仍是眼见消瘦,个子又生得高,便显出几分单薄来,话头一转,忽然提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来:“前几年城外有个庄子要打一口井,说是有水,就由着打下去,结果打了好久,都不见有水。”
“哦?”沧玉虽然不大明白这事儿跟打井有什么关系,但仍是顺着谢通幽的话问下去,“那最终有水吗?”
谢通幽怔怔道:“我原以为,至多是古井无波,可其实,其实是他本就没有水,我总以为自己不断地努力下去,总是会有水的,到最后才发现,我以为终于凭自己一己之力掀起的波澜,不过是试探的石子扔在井上传来的响声。”
沧玉愣了愣,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明白,他忽然不知道谢通幽是不是在说打井这件事了。
“自始至终,只是我以为本该会有的,所得到的那些回应,所以为的那些可能,不过是自以为是,正因为花耗了如此多的心力,甚至不惜欺骗自己。”
沧玉轻声道:“听起来,这口井打得很艰难。”
“没有井。”谢通幽惨淡地笑了笑,“是我以为有而已。”
直到过了小半个月,沧玉出外散心时看到了庄子外那口被荒废的枯井,才明白过来了谢通幽的意思,冰雪渐渐消融,冻结的泥块如同砖石般堆砌在井底,几颗被刨出的泥点冻结成石子散落着,如同谢通幽丢掷在井中的情意。
这是一口枯井,挖得再深,挖到底,也是挖不出任何水来的。
玄解的性子古怪,又向来不讲情理,与他相处时就连沧玉都时常觉得无可奈何,谢通幽将他说成是空谷传响,倒真是不错。其实有时候沧玉自己都会觉得,他喜欢玄解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一路走来,他对玄解动心历历在目,可是玄解为什么喜欢他,却似乎总觉得虚无缥缈,只是那回应又的的确确是实打实的。
想不通的时候倒罢了,想通了,便越发想念玄解。
接下来的日子算不上难熬,因为集成一张画,平日文人墨客画来简单,可要囊括天下山川四海,兼容世间美景,就不那么容易了。幻草能浮现与记录人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将许多风景糅杂在一起,形成一处天然的幻境,而要借幻草之力,令外人看到自己所见过的风景,还需要许多实验。
谢通幽画了什么,沧玉并不曾看见,那位老者也没透露半分,只是他约莫能猜到。
人生自是有情痴,这种情意怎么能忍得住,即便要藏要掩,终究是会跳出来,流露出来。
这些事自然没有什么好与玄解讲的,即便讲了,按照他的性格,恐怕压根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感动亦或者惋惜的地方,他天生就是这样的烛照,怎么改都改不了,大概是这个种族本身就恋爱脑,看始青多多少少就能看出些来。
那些鞭策着沧玉往前走,叫他脚不沾地,片刻不停的情意,从他人的人生里游荡而出,如同诱饵般往前飘去,促使沧玉回归到青丘来。
他与玄解呆了二十一年,前几年还好,后几年就觉得厌烦,似乎天天日子都是这么过,枯燥乏味,没什么乐趣。烛照伤得重,十天半个月才醒一次,简直是琉璃宫的翻版,只是那时候总还有玄解与他站在一块儿,可这次却是沧玉自己画地为牢。
沧玉离开青丘,未必没有喘一口气的想法,只是他走得越远,心就离青丘越近,等到画成功的那一日,他的心几乎飞到了玄解的身边。
“你在想什么?”玄解不太明白沧玉为什么出神,便轻轻用鼻子蹭了下他的脸颊,如同原型时那般,亲昵无比。
沧玉这才回过神来,愣了愣笑道:“没什么,只是想些陈年往事罢了,都是些说了你也不会感兴趣的事。”
“只要有关你,我都感兴趣。”玄解反驳道,“不管你要说什么都可以。”
十五年的光阴,对凡人而言已走过一个小半生,能叫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出落成英俊潇洒的少年郎,能叫一个英姿风发的少年郎变作身兼重责的中年人,能叫一个尚有余力的中年人,变作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家。
可沧玉的头发既没白,身上的担子更没重,他如同浮萍飘过天下,最终归入到了玄解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