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猛然上掀。
凌卫在黑暗中睁开眼,适应着微弱的光线,一脸的不可思议。
身体陷在柔软舒适的床垫里,身上盖着昂贵细滑的植物纤维被,旁边一团东西微微靠着自己,呼吸悠长,体温隔着衣料暧昧地传递过来。
那一团东西,自然是佩堂。修罗那个心思古怪的家伙。
自从他暗示会让凌卫参加军部会议后,作为交换条件,凌卫只能又郁闷又窘迫地默许他和自己同床共枕。
幸好,除了把自己当枕头,偶尔摸摸脸蛋,往耳朵里吹气外,他还没有作出太出格的事。
我无所畏惧,我思念悠悠。
熟悉的旋律又在心底回响起来,一遍又一遍,是镇帝军校很受学生们欢迎的校歌。
我爱的人儿,还在家……
凌卫真不知道应该哭好还是笑啊,或者,应该狠狠骂人。不,应该是骂那个总是不安分的残存意识——卫霆。
半夜三更,你唱什么歌啊!
这是首好歌,进过镇帝军校的人都会唱。你应该也会唱。
那也没必要这时候唱。再说,你的意识能量不是很少了吗?开口说话会缩短你的寿命,唱歌一定也会让你更快消失,对吧?
这正中你的下怀呀,我消失了,你就可以和你的弟弟尽情做那种下流的事了。
我们兄弟是两情相悦,爱人之间的关系,请你不要带着有色眼镜用下流来形容。
卫霆在心灵深处传来轻轻的一哼。
以为他会就此安静,没想到,才刚刚合上眼,凌卫又听见了那叫他发疯的旋律,仿佛就阵阵在自己的胸膛里回荡。
我无所畏惧,我思念悠悠……
可恶,身边趴着一个疯子佩堂还不够,还要加上脑子里一个疯掉的意识吗?
还是说,佩堂的疯病其实是会传染的?
卫霆!你有完没完?
对不起,今晚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这首歌。真是一首很美的歌。我爱的人儿,还在家……卫霆轻轻哼着调子。
同是从镇帝军校毕业的人,凌卫也非常熟悉这首歌,毕竟从前每次学校活动大家都要一起唱,一边对卫霆大半夜地用这种方法骚扰自己很不满意,可是另一方面,因为太熟悉调子了,会不知不觉就想跟着他一起唱起来。
这,不会是卫霆新想出来的,夺取身体控制权的方法吧?
凌卫仔细地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这种方法也太匪夷所思了。
你今晚到底怎么了?
好一会,才听见卫霆的回应。
凌卫,你教过你的弟弟们唱歌吗?
啊?唱歌?那种事……他们唱歌的天分比我好多了,想学的话有专业的老师,也轮不到我来教。不过,小时候倒是给他们唱过摇篮曲,嗯,估计不怎么好听。
我无所畏惧,我思念悠悠,我爱的人儿,还在家……卫霆又开始低声唱了,沙哑的嗓门,反复的曲子,带着令人心动的温柔。
别唱了,好吗?
歌声忽然消失了。
凌卫不禁愕然,他没想到卫霆这次会如此听话。
内心深处,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凌卫莫名其妙地泛起一种肠子被扭到的感觉,就像那种明明应该放下,却又放不下的纠结。
喂,你不会是灯枯油尽……今晚就要彻底消失了吧?
呸!你想得倒美。
听见卫霆迅速利落地反击,凌卫竟然松了一口气。
凌卫,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好吗?
我和艾尔。洛森不可能和平共处。再说了,就算我答应,看着我和艾尔。洛森变成好朋友,你真的感觉那么好吗?这种找一个替代品来帮自己照顾爱人的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事,我弄不明白你怎么会想出来……喂!不要再唱了,可以吗?
看来你是不会答应了。
是的,绝不答应。
嗯,那以后,喝酒吧。
凌卫呆了一下,有那么几秒,他没有明白过来,也许不是没明白,而是不敢轻易地相信。
喝酒。卫霆像在说一件普通的事。做那种事之前喝酒,只要你的血液里有酒精,我知道怎么让自己醉到人事不省。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
我以为你要我答应条件,才会告诉我怎么让你沉睡。
酒精只能让我暂时沉睡,反正骗不了你答应帮我照顾艾尔。其实你也够笨的,你和凌家孪生子做那件事时,我这个意识保持清醒的话,最痛苦的不是你,而是我。与其发生时难堪痛苦到死,还不如你先让我沉睡了,再做你们那些肮脏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卫霆……谢谢。
不客气。对了,歌是唱给你听的。
什么?
唱给你听的,那个歌。曾经希望你这个复制人的意识快点死掉,我可以得到身体,哪怕和艾尔在一起几个小时也好,所以把你视为敌人。但是,就算是敌人也太可怜了,你这么绝望,死别永远比生离痛千万倍,受不了的话,就唱唱歌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无所畏惧,我思念悠悠,我爱的人儿,还在家……
沙哑的歌声,在寂静处回荡。
「怎么了?」佩堂若有所觉地睁开眼,撑起上身,「啧,发什么神经呀?半夜三更,把枕头都哭湿了。」
凌卫的眼睛是湿的。
脸是湿的。
发鬓湿的。
脖子上的项圈,睡衣领口,枕头……都是湿的。
在察觉到之前,就已经泪了,湿了,像心底的河流,无声无息决了口。
堵不上。
「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不说实话,军部的会议就不要参加了。」
「只是……忽然想起了一首歌,镇帝的校歌。」
「镇帝的校歌?那个什么军舰经过家门,也不停留?」
凌卫点了点头,轻轻地,低低地唱起来,他们镇帝的校歌。
「我无所畏惧,我思念悠悠。」
「联邦大地上,我爱的人儿在家。我爱的人儿,还在家……」
不。
不在了。
我爱的人儿,不在家。
就算军舰经过家门,就算敌人退去,太阳重新升起,就算无所畏惧,思念悠悠。
凌谦他,已经不在家了。
死别,确实比生离更痛,千万倍……
第二十六章
「玛丽琳小姐来了。」
老佣人报告的声音刚落下,玛丽琳穿着新款玫瑰色冬裙的俏丽身影从花丛后面冒了出来。
「啊,你来了……」看见好朋友,克丽丝眼里的惊喜闪了闪,但很快又恢复了落寞的样子,无精打采地搅着珐琅瓷杯里半冷的咖啡。
「真是不热情呀。昨天姐妹团内部举办水华星的哀悼聚会,为死难的军人家属募捐,你也没有来,平时这种事你不是最热心的吗?大家都问我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害我也担心起来,特地跑到洛森庄园来瞧你。没想到,你连一个欢迎的笑脸都没有。」已经熟得不需要主人家的邀请了,玛丽琳随意坐在克丽丝身边的小圆椅上,伸过脖子来打量好友的脸,「怎么了?真的不想见到我吗?是不是我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上次我把你带去见凌夫人……」
「不要乱想了,和你没有关系,是我最近不舒服。」
「真的?」
「人生病的时候总会情绪低落,这是正常的呀。」
「到底是什么病呢?」
「也没什么大病,就是一天到晚懒洋洋的。我也想着也许只是天气变化的缘故,但是爸爸无缘无故地变得很紧张,不断地给我安排各种治疗,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查清楚病因。」
「洛森将军紧张也是正常的,毕竟只有你这一个宝贝女儿。」
「所以,我也被搞得紧张兮兮的。心情也变得好糟糕。」
老佣人给玛丽琳送来了热热的红茶。
十一月眼看快过去了,水杨星的第一场雪到来前,七色梅在后花园的丝丝寒意里盛开,像天上的彩虹被流星击中,颜色夺目的小碎瓣,层层叠叠挂上曲折苍劲的枝干。
空气里飘满了清幽香气。
面对如此美景,身为主人的克丽丝却缺乏赏玩的心情。
就算好友出其不意地跑来探访自己,也难以鼓起往日的兴致。
玛丽琳无聊地喝着热红茶,不时转头看看克丽丝。
生病固然会让人心情不好,可是忽然从活泼的人变到如此沉默,好像不太对劲,克丽丝一向是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女。因为是花一样娇嫩的女孩子,连将军家要背负的重任都不提了,洛森将军视为掌上明珠,连一句重话都不肯对她说。
有钱、有权、有青春和美貌、父亲的溺爱,这是何等完美的人生,再没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
可是现在,精致的脸庞依然年轻俏丽,鼻梁也是可爱地翘挺,但是眼底蒙着忧伤的阴霾,被抑郁所包围,也是无法掩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