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夫人说著,抬起湿重的睫毛。
淩卫被她看得心里一颤。
“淩卫。”这个轻轻的呼唤,却像檑木一样,猛然撞在淩卫心坎上。
“妈妈。”淩卫万分不安地应了。
“皇太子庆功宴的视频,妈妈昨天看到了。”淩夫人问,“你在露台上发表的演讲,向你爸爸致敬。那个时候,你是真的想这麼做吗?”
淩卫用力地点头。
淩夫人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妈妈想和你们的爸爸再单独待一会儿。”淩夫人再次把目光投向在阳光下彷佛闪耀著光芒的白玉墓碑,虽然里面只埋葬著一套军服,但是丈夫的英灵,一定离此不远,足以看见怀念他的亲人,听见妻子的低语。
“妈妈……”
淩卫觉得不能放任淩夫人沉浸在悲悼里,正要开口劝阻,却被淩谦猛然拉了一把,“哥哥,让妈妈安静一会儿。”
为了给母亲留下空间,儿子们退到山坡的另一处,默默注意著淩夫人那边的动静,如果发现她伤心过度,就会立刻赶到她身边安慰照顾。
“妈妈的心脏……她一定要撑过去。”
“哥哥不要担心,妈妈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淩谦安慰著,一只手非常自然而且不引人注意地搂上了淩卫的腰。
淩卫脊背一僵。
这是爸爸的葬礼,妈妈就在离他们十几步的地方,淩谦居然敢这样大胆,而且……
“你的头不疼了?”
“一点也不疼,我刚才打了针,现在可以和哥哥做任何……嗤!”淩谦说到一半,忽然吃疼地倒抽了一口气。
淩涵不知什麼时候移到他身后,在妈妈看不见的视角里,在他肩窝上来了一下。
就如那张全家福所拍摄的那样。
她的目光,转向矗立在青苗绒上的丈夫的墓碑,像正面对著微笑的丈夫,低声喃喃。
“从得到水华星的消息到今天,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那种又无助又愤怒的感觉,我不知道该如何诉说。”
“如果你在的话,一定有办法安慰和劝解我。”
“但是,我再也找不回你的身影,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了……”
“那种再也见不到你的孤独,每时每刻都烧著我的心,痛得只希望可以找到一个责怪的对象。不,应该说,是希望找到一个可以让我去怨恨发泄的人。”
“我选择了怨恨那孩子。”
“也许我心里早就清楚,那孩子,是不管怎麼受委屈,也不会埋怨我这个妈妈的。不管有多大的压力,他都会承受下来。”
“淩涵说的,你在水华星的计划,是真的吧?那的确是你做事的风格。”
“淩涵说的,他在水华星被淩卫救了回来,也是真的吗?也许,我应该相信他的话。”
“还有淩谦,他那种毫无保留的热爱,我担心会让他受到伤害,所以请麦克对他进行了限制介入。可是,不管多麼难受,他仍像向日葵追逐太阳般,忍痛扭转著敏感的花茎,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接近那个人。”
“我忽然发现,这种义无反顾、绝不后悔的个性,多像他们的父亲啊……”
“在你的保护下,我既脆弱又无能,现在我必须醒来了。因为我的怨天尤人,不但让淩卫受了委屈,也让淩谦受到了伤害。你要是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我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劝阻我。”
“我想做一个,值得孩子们爱的妈妈。”
“我必须,真正的,醒过来了。”
她抚著温润的白玉墓碑,像爱抚著丈夫英伟的脸庞,感觉到温热的泪水在眼角沉甸甸地凝成一滴。
就如你过去对我说过的那样,只要他们可以互相扶持,不离不弃,就好。
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了呢?
你是不是早就明白,淩谦和淩涵这两个孩子,继承了你的执著和深情,在他们一生中,只有一次爱上的机会。
所以,只要爱上,就永远不会放手。
◇ ◆ ◇
参加完葬礼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去。
在葬礼上除了例行公事般说了两句慰问之言外,就没有多说话的修罗将军,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在下山的路上和洛森将军的座驾相遇了。
“多日不见,我们两个老人聊一会儿吧。”
“嗯,这里的景色不错。”
各自从悬浮车上下来,洛森将军示意身边的下属不用跟随,修罗将军像多年的老友一样,推著洛森将军的轮椅,沿著青翠的草径,缓缓而行。
“看见淩承云的墓碑,让人不由生出生命总有尽头的感慨。”
“看见淩承云的墓碑,让人不由生出生命总有尽头的感慨。”
“是啊,我们,都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了。”洛森将军别有深意地说,“新生的力量,始终会崭露头角,这就如同巨石下探出头的小苗一样。”
“如果是三大家族自己的小苗,我们退让也是甘心的。但是那一棵来自异族的小苗,成长起来之后,破坏力会有多大,让人不敢估计。”修罗将军的话也带著深意,“不管是我还是你,就算到咽气的那天,应该也不会忘记父辈告诉我们的往事吧。”
轮椅停下来。
两人一站一坐,对著山那边看不见深处的绿林,沉默半日。
“灵族并没有灭绝,这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吗?”洛森将军叹著气问。
“天意到底是什麼?难道它意味著军部因灵族而崛起,也将因灵族而消亡?难道上天就那麼肤浅,只想扭转错误的开端,而不惜让联邦回归到被昏庸无道的王族高压统治的老路上?”修罗将军霍然眯起眼睛,“如果这就是天意,那我会选择与天意一搏。”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轮椅上无精打采的洛森将军。
面前这位是在军部里斗了多年的老对手,虽然此刻他只是一个患上严重脑部疾病,大概连复制人技术也难以挽救的垂垂老者,但修罗将军知道,只要一天未死,洛森将军总会在手里握著一些最后的筹码。
艾尔·洛森的本事再大,也难以在短短数月间,把他经营了几十年的东西全盘接收。
“灵族的人,终有一天会毁灭军部。”
“军部如果被毁,联邦再无能力和帝国抗衡。”
“保护军部,就是保护联邦。”
“必须把灵族的人从军部铲除。”
“我们的父辈成功过一次,我们这一次也必须成功。父辈们当年复制灵族DNA的错误,到此终结。这一次,绝不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微风轻抚。
绿草如茵。
远处山林,似乎并不为这个巨大的阴谋而动容,依然淑女般静谧著。
修罗将军深深地看了洛森将军一眼,沉声说,“为了联邦。”
洛森将军点了点头,苍老嘶哑地说,“为了联邦。”
第二十三章
上元1775年的1月1日,这个对全联邦而言,尤其是对淩家而言,分外重要的日子,终於到来了。
淩谦在前一天的深夜里总算把装满一万个不情愿的麦克从宇宙的角落里挖了出来,并且派人第一时间把他“押送”回安乐星。可是,按照麦克抵达的时间来计算,解除限制介入的治疗过程即使顺利也需要十二个小时,那就意味著淩谦要错过哥哥就职仪式的一部分。
“绝对不行!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著哥哥在所有人面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淩谦二话不说地放弃了在这一天做手术的安排。
其实,今天对他来说并不那麼幸运。
因为前几天用得次数太多,阻隔症状的治疗剂已经注射完了,新订购的药还没有送来,打电话去向售卖的人抱怨,得到的回答居然是,“很抱歉,本店有两个员工请假了,他们说什麼也要去参加庆祝淩卫指挥官就职的游行,工作都延误了,让我也非常为难。但是,我向您保证,药剂一定会在1月2日送出。”
出於保密的习惯,淩谦选择的传送地址有几个分转地,所以销售者并不知道药物最终是送到了淩家大宅。
对著淩卫指挥官的弟弟说这种藉口,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让淩谦郁闷的事还有一件——他申请做淩卫将军警卫官的事,终究还是被淩涵阻止了,淩谦只能以普通军官的身份参加仪式。
淩涵这个独占狂人,明明哥哥是一百个愿意的呀!
一定是淩涵在床上狠狠地欺负了哥哥,逼迫哥哥否决了自己的申请。
淩谦皱著眉,赶紧把脑海中色色的画面扫走,没有了治疗剂,今天他必须克制自己,如果在哥哥就职的时候,自己还抱著马桶大吐特吐,那可真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从晨曦射进窗台的那一刻开始,整栋淩家大宅就彷佛重生了,穿著整齐的仆人们忙忙碌碌地来回走动著。
“送来的装饰花,就放在桌面上吧。”
“花瓶也移过去,就摆在门边。”
“管家,新鲜的乌比鱼送到了。”
“在厨房里好好养著,这是晚上家宴要用的。歌兰香草也要多准备些。啊啊,莫莱克蒂,好姑娘,你插花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大家惊讶地发现,近来态度变得格外严厉的卫管家,今天脸上竟然有了灿烂的笑容,连他鬓角若隐若现的灰发,都因他的和蔼可亲而变得可爱起来。
亲自用银盘托著六七条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巾,卫管家毕恭毕敬地走上二楼,敲敲大套房的门。
“夫人,今天您想用哪一条?”
淩夫人的目光,在天蓝色和藏青色的两条丝巾之间徘徊。
“你有什麼建议呢,卫管家?”淩夫人向他徵询。
“天蓝色吧,夫人。”管家说,“这是雨过天晴的颜色,让人心情开朗。”
“看来你今天的心情很好呀。”
“何尝不是呢,夫人。自从您和我谈了那番心事后,我也想了一个晚上,心底的结确实应该打开了。这段日子大宅里的气氛让我也觉得难受呀。唉,人老了,难免会钻牛角尖,我果然是老糊涂了。就像您说的,淩卫少爷,可是我看著长大的呢,他不可能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啊。”
老管家发出开心的笑声。
“夫人应该是得到了确信的证据,足以洗清淩卫少爷身上所有的嫌疑,对吗。”
“应该说,本来怀疑他的时候,就只是凭著自己的想法。如你所言,太钻牛角尖了。”淩夫人轻轻叹气,“我现在见到那孩子都有点惭愧。作为母亲,怎麼可以不相信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呢?希望那孩子不要怪我。”
“不会的,淩卫少爷可不是那样的人!”卫管家把银盘放在桌上,取过美丽的丝巾,“那麼,天蓝色?”
“嗯,就这条,雨过天晴的颜色吧。”
淩夫人站起来。
卫管家走到她身后,熟练地打了一个极为优雅的丝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