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起宣怀抿,她的话便多起来,把她差点被拦在门外的事说了一番,又说起宣怀抿的惨况,眼圈微红地看着宣怀风,说:「您是没瞧见,那地方脏透了,别说被子枕头,连一块能当床的木板都没有,宣副官就躺在一堆乱蓬蓬的草上,我都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们还砍了他的手指头,您知道吗?」
宣怀风把汤碗轻轻放下,低声说:「我知道。」
小飞燕一惊,不敢相信地盯着他,低低地呻吟似的,「我的老天……连您也!他不是您亲弟弟吗?我不信,您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宣怀风说:「他做了一些不应该的事,又不肯招供,所以吃了这些苦头。我也是没法子,只希望他吃一堑,长一智吧。白雪岚答应过,会叫人给他手上的伤包扎。你看到怀抿,他手上的伤包扎好了吗?」
小飞燕沉默了一下,回答说:「包扎好的,可纱布很脏,也不知道胡乱找了什么人给料理的。宣副官真可怜,他在展军长身边,日子过得很不错的呢,一定不会吃这种苦。要是展军长知道他断了一根手指,保不定多心疼。」
她知道白雪岚对于展露昭,几乎可以说是仇敌,在宣怀风面前,便很机灵地把展大哥这个称呼,改成了展军长。
但宣怀风听见她提起姓展的,还是陡然觉得很刺耳。
城外的事历历在目,展露昭在河边按住他,嘴强贴在他唇上,粗鲁蛮横地撬开牙关,那感觉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又羞耻,又愤怒。
宣怀风冷冷地说:「什么叫日子过得不错?怀抿就是跟着展露昭,才越学越坏。你记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展露昭这种人狼子野心,做起事来无法无天,不择手段,是绝不能亲近的。你要是和这种人来往,让我知道了,我可不会袒护你,一样的从严发落。」
小飞燕见他沉下俊脸,这不是常有的事,也有点害怕,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做一副听教导的诚恳模样。
小飞燕小声说:「宣副官,您不要生气。我就是一个没见识的人,连字也不认识几个,要不您怎么说我应该多念点书呢?等我念了书,您再教我一些道理,我就知道个是非好歹了。」
说着,偷偷去瞥宣怀风的容色。
宣怀风却没理会她这些小动作,他的心思还放在白总理的那些话上,此时想到了什么,脸对着屏风那边,怔怔地出神。
小飞燕便默默地收拾碗筷残碟。
正收拾着,忽然看见宣怀风站起来,走到床头的柜子前,把小锁头开了,拉开抽屉,低头在里面翻找。
找了好一会。
小飞燕把东西都放回了食匣里,看他仍在低头翻,似乎是没找到,不禁问他,「您在找什么?」
宣怀风说:「没什么,就找一封信。」
小飞燕问:「是不是掉到水盆里的那封信?有相片的?」
宣怀风转过头说:「就是那封。你知道在哪里吗?」
小飞燕说:「可不是。今天早上白总长看完,就随手丢在搁玻璃杯的柜面上了,我收拾的时候看见,怕弄不见了,就想着先帮白总长收起来。但你们放书信的抽屉是上着锁的,我也打不开,只好先藏在放袜子的抽屉里了。」
她在穿衣柜里扯出一个抽屉,把信拿了来,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待要接过,手触着那信纸,又不由自主地顿了顿,露出一丝犹豫。
小飞燕对于他要侦查白雪岚和女人交往的行迹,是很赞成的,把宣怀风的迟疑瞧在眼里,便在嘴角露出一点点怀有小秘密的笑意,小声说,「不碍事,我不告诉他。」
宣怀风蓦地脸红耳赤,说不出个所以然,反而对小飞燕笑了一笑,说:「你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我这样,是有正经事要办。」
小飞燕噗哧地笑起来,说:「我就这么一说,您和我一个不相干的解释什么呢?不管您看谁的信,左右我就闭嘴好了。」
提了食匣,就离开了。
临走,还帮宣怀风把房门带上。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把信打开,看了一遍。
这信自然是白总理的手迹,因为是给自家弟弟的私信,文字也没有太多雕琢,写得很随意直接,大概说了一下他打听到的韩未央的情况,和她平素一些生活上的喜好习惯。
白总理的意思,是要白雪岚对韩未央很好的交往,信里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这个态度。
顾虑到白雪岚的怪脾气,为了让白雪岚真心配合,白总理还把韩家这个盟友,对白家现在的重要性,又再次郑重提醒了一遍。
宣怀风把信看完了,抽了一口气。
这才知道,那韩未央小姐背后,竟牵着这么一条军事上的火线。
如果得不到韩家的支持,不但白家在山东的势力难保,连白总理和白雪岚在首都的地位也会被危及。
白雪岚是威风霸道惯了的,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他在高位时,尚且遇到码头挑衅,报纸讥讽,半路打黑枪,黄金收买人命。
他要是倒台,那些人还不一拥而上,把他撕成碎片?
宣怀风越想越心惊。
早上看白雪岚那轻松的态度,自己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若不是受了一顿羞辱,恐怕现在仍被蒙在鼓里。
可见白雪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实在受到不少的压力。
但是,这意味着白雪岚,就必须去和那位韩小姐做亲密朋友了吗?
再深入地想一想。
如果白雪岚和韩小姐做亲密的男女朋友,那是为着家庭和生命着想了。
如果白雪岚不和韩小姐做亲密的男女朋友,那可知,是为了他们的爱情着想了。
家庭和生命,爱情,这两者一放在对立的两方,倒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生考验题。
爱情固然重要,但没有了家庭,没有了生命,又何谈爱情?
宣怀风常常抱怨白雪岚霸道独裁,嚣张专横,现在一想到白雪岚落魄了,有一天不再霸道独裁,嚣张专横,反而要被人欺辱,那心却猛地揪起,仿佛要滴下血来。
可要是屈服于现实,支持白雪岚执行白总理的计画,和韩小姐去做那亲密的男女朋友,宣怀风不但觉得心滴血,甚至觉得心已经被撕碎了。
宣怀风这一刻,比在总理府的书房里更痛苦。
总理府里,是可以斗争和反抗的羞辱,现在这时,却是陷入两难,无可抉择的无奈。
是要白雪岚意气风发的骄傲地活着,还是要白雪岚为了维持爱情的忠贞,落入可怕危险的境地?
宣怀风两手颤抖着,把信笺按原来的样子摺起来,放回大衣柜放袜子的抽屉里。
他怔怔站了一会,才意识到信笺还是不该这样放,又打开抽屉,把信拿出来,走到床前的柜子,把它放进去。
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捏着钥匙,半日才开了小锁头。
宣怀风把信放好了,站住脚,深深地做了几个呼吸。
他脑子里塞满飞絮般,但还隐隐约约知道想事,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是难看的,不想别人撞见,便走过去,把窗帘全部放下了,又把房门严严实实地关起来。
房间里顿时黯淡下来。
他在这黯淡中,在小圆桌旁坐一会,讷讷地,又到床上躺一会,昏沉着,又到躺椅上挨一会。
心里只想着,我要怎么办呢?
我不想白雪岚有一丁点的事,又不想白雪岚去和韩小姐约会,可是,我又没有军事上的实力,帮白家度过这次难关。
我这是异想天开的奢望,老天爷也会对我发出冷笑的。
但他不愿放弃,跑去把钥匙打开,又翻了那封信来,翻来覆去地看,想从里面看出一点自己能尽力的地方。
只他的数学方面的能力,在战场上是完全起不了作用的,在他的手底下,并没有可供白家使用的一兵一卒,甚至连他的枪法,都是白雪岚教的,那简直就是出自白家的东西。
要是爸爸还在世,那他至少是可以借到广东军的兵力的。
但现在是不成了。
宣怀风忽然恨起自己的不争气来。
当初,怎么就没想过继承爸爸的位置呢?要是那样,他就可以帮上忙了。
或者平日里用点功,结交几个当军官的朋友,那也不错。
好歹到了这时候,能找到几个朋友,给一点帮助。
他越是想,越觉得自己无用,想着自己平素那些高傲的志向,该到现实中需要出力的时候,自己却是没用处的,觉得很对不起白雪岚。
他自艾自怨了半晌,忽然又想,这样埋怨有什么用?
事到临头,于事无补地懊恼,岂不是更窝囊?
他站一会,坐一会,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就这样,反反覆覆地,在思想上折腾自己。
最后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叹着气,坐在窗前的长躺椅上。
外面吹着风,把窗帘撩起,那帘子在他脸上轻轻一滑,他下意识地看过去,才发觉从帘隙里透过来的原本灿烂的日光,已经变成黄金般的色泽了。
宣怀风用手指把窗帘扯开一点。
太阳呈现出要落下的姿态,已从白炽变成了红彤彤的,穿透了一朵正向南涌动的云,把云朵染上一层金边。
茫然的思绪,不由自主被这落日的美所凝固,吸引住了。
他安静下来,把手放在窗台上,下巴搁在手上,默默地看着。
那一朵一朵的云从太阳面前飘过,那颜色就如少女洁白的脸颊上,露出美丽的红晕。
等太阳渐渐落下,那团红晕就变成了淡红。
宣怀风心里懵懵懂懂地赞叹,这真是一个好地方,连落日也这样的美,自己从前竟没有认真欣赏,都错过了。
他垂下浓密睫毛,眨了眨眼,才发现眼睛又痛又涩,那是长时间盯着落日看而造成的。
但这并没有什么。
宣怀风感到自己的心,被大自然的手冥冥中安慰地抚过了。
他把身子转回来,两只脚缩到长躺椅上,抱着膝盖,心忖,我为什么要这样犯愁?
真是犯不着。
我和白雪岚,是彼此相爱的。
我和白雪岚,也是彼此信任的。
那么,关于要怎么和韩小姐来往,我为什么不继续信任白雪岚的选择呢?
他要是选择了爱情,假如这爱情要用生命来换,那我陪着他一起去死,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他要是选择了家庭和生命,那他又有什么错?
一个不顾念父母和家庭的人,难道会是我所爱的吗?我爱的人可以鲜亮快意的活着,那我又吃了什么亏呢?
明明是白雪岚的选择题,我要是越俎代庖,抢着帮他做——
那就是我自寻苦恼了。
我自己要做的事,要负责的公务已经够多了,怎么又要自己再去寻一些烦恼来?
已经上了贼船的人,何必管那船往哪个方向开?
反正,不管白雪岚怎么选择,我还不一样死心塌地喜欢这个人?
他当初那样强来,几乎把我逼死,我现在还是喜欢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