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把目光收了回来,低声答他说:「不巧得很,算是认得。我在英国读书时,这一位算是同学,只我们读的不是一个班。你知道外国大学里,总是人来人往的,不认识的人也多。他从前,并不姓查特斯,所以说起这个名字,我也没料到会是他。」
白雪岚说:「这也没什么,外国人改姓的事,常常就比我们中国人多。」
宣怀风不置可否,只说:「大概吧。」
两人窃窃私语,身边的人们又是一阵呼唤,也不知道那外国人说了如何一番激励人心的见面演讲。他说完话,总理领着许多人下到大厅,加入到客人们中间,叫西洋乐队奏乐,领了一个交际舞。
舞会便算正式开始了。
厅里许多客人,一时无可尽数,满鼻子的外国香水、胭脂香粉味,满眼珍珠碎钻、发簪耳环大羽毛领。
白雪岚看宣怀风扫视着厅里人群,问他,「你看什么?」
宣怀风说:「帮你找一找那位韩小姐。你和她的交道,勉强拖延到今日,再不殷勤一点,可真要把人家得罪了。」
白雪岚说:「要你劳什么神?孙副官自然知道办事。你陪我跳一曲罢。」
宣怀风说:「两个大男人搂一块跳舞,你也不怕惊世骇俗。要疯也别在这种地方疯,白总理看着我们呢。」
白雪岚冷笑道:「偏招总理大人的眼。我倒不信了,白雪岚和谁跳一支舞,还要给政府打报告等批准不成?」
搂着宣怀风的腰,径直就到了舞池。
当着这么些客人的眼,宣怀风怎也不能和他拉扯挣扎起来,只好向四周的人强笑了笑,由白雪岚抱着,顺着音乐踏舞步,权当自己是做个陪练的。
两人一个戎装,一个白西装,个子差不多,都是有身段,有面容的人,搂着一起跳西洋舞,非常优雅漂亮。
在舞池里,一下子成了众人焦点。
旋了一个转,身边一对跳舞的躲避不及,不小心彼此碰了碰胳膊。
宣怀风忙轻声道歉,「对不住。」
抬眼一看,却是林奇骏和欧阳倩成了舞伴。
林奇骏尴尬地笑笑。
欧阳倩却一边轻摆着身姿踏舞步,一边问:「这是哪一位找不到舞伴,所以彼此练练吗?我倒不信,二位会有这种找不到舞伴的危机。」
白雪岚难得和爱人在公开场合大胆浪漫,却撞见两个人,都是不想见的,心情大不好,脸上却不动声色,潇洒地笑着接了欧阳倩的话,说:「我上一曲,踩了一位女士的脚呢。实在不敢再闯祸了,只能要宣副官给我训练训练。」
欧阳倩对他颔首一笑,不再说什么。
林奇骏的肠子,早伤感得蜷缩起来,搂着欧阳倩的纤腰,慢慢地舞到另一头去了。
一曲奏了大半,白雪岚透过宣怀风肩上,看到孙副官在舞池外对他打眼色。
他却没有立即去,五指轻轻搭在宣怀风腰上,低声问:「你怎么一个字不说?你不甘愿地和我跳一支舞,心里生气了?」
宣怀风自进了舞池,就把眼睛垂着。
听白雪岚问,宣怀风视线盯在地上,低声说:「隔墙有耳,你别问这些有的没有的。」
白雪岚说:「那你告诉我,你生气不生气,不然,总把视线避着,叫我悬心。」
宣怀风说:「谁避着视线。我总要看着脚底下,好不要踩花你的靴子。你怎么不想想,我头一遭跳女步?」
白雪岚一听,倒果真如此。
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了。
宣怀风说:「我不抬头,就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笑吗?你也太可恶霸道了。」
白雪岚心里满满的甜蜜,恨不得当着众人把他抱紧了,给他痛痛快快吻上一阵,压抑着疯狂的爱,低声说:「怀风,我们要一辈子这样跳舞才好。」
嗓子竟带了一点沙哑。
宣怀风忍不住抬头看他,目光一看进他眼底,自己也是一痴。
脚底下乱了章法,果然就在白雪岚的军靴上踩了一个灰印子。
这一刻,恰恰这缠绵的舞曲,已经到了尽头。
舞池里的男士们,都绅士地直觉松开了手,向美丽的舞伴们潇洒鞠躬,引起阵阵掌声。
白雪岚趁机把宣怀风领出了舞池,到了一个角落,向他说:「你先休息一会,我很快就来。」
便自己从角落里闪了出去。
这舞会为着客人们聊天休息,大概有希望安静点的,另加在大厅南边布置了许多软沙发,设下中国式的仕女屏风,曲折有度,欲掩非掩。
此时,已有几对跳舞觉得脚酸的情侣,在那里坐下来吃茶果。
其中一张沙发上,坐着单单一位女子,穿着一套缀蕾丝花边的淡黄色洋装,手工极精致华美,脚上套着肉色丝袜,配以一双嵌水钻的高跟鞋,梳当下时兴的操向双髻的双钩式发型,瓜子脸型,鼻梁很直。
这身装备,俨然是首都上流社会里最摩登的美人儿打扮了。
在她身后,直挺挺站着一个五官端正的西装青年,表情严肃,也不知道是副官还是保镖。
白雪岚把宣怀风留在一边,自己得着孙副官信号,径直朝这位漂亮女士走过来,到了跟前,笑着问:「请问是韩未央小姐吗?鄙人白雪岚,听闻韩小姐到京,没有早些过去问候的,请韩小姐不要怪罪。」
韩未央缓缓站起来。
这一站,更显得她身材美好,凹凸有致。
她和白雪岚礼貌地握了握手,浅笑道:「白总长说哪里话,我这些天,承蒙您那位孙副官多方照顾,感激不尽。」
白雪岚问:「想请小姐到后花园里看看月亮,赏脸吗?」
韩未央把目光往他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笑容深了一点,俏皮地问:「头一次见面,没说上两句话,就把人家往后花园里做邀请吗?叫女孩子家怎么敢随便答应。」
白雪岚微笑着说:「我想着你是上过战场的女将军,和寻常女子不可同人耳语,也许就答应了。」
把身子微微一侧,伸出一只胳膊来。
沙发后那西装青年,无声跨出来一步,韩未央示意他退回去,把一根玉藕似的手臂,往白雪岚胳膊上一挽。
两人便缓步出了乐声缭绕的大厅,慢慢踱到总理府后头的大花园里。
韩未央说:「这里安静多了,气味也舒服。白总长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白雪岚说:「韩小姐是十二分聪明的人,很多大家都明白的话,就不必我赘言了。只问这一句,我们白家在山东很需要战友,你们韩家,恐怕也是需要战友的。不如我们做个同盟,互助互利,你说好不好?」
韩未央看着他,只柔柔一笑,低声说:「恕我直言,如今的局势,似乎你们白家的需要,比我们韩家的需要,迫切多了。」
白雪岚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只他相貌俊朗,风度翩翩,这样一叹,也是完美得无懈可击。
不但没降低一分形象,反而让人不自禁从心底,有一股想为他排忧解难的冲动。
韩未央笑着解释道:「白总长,我也没有一口回绝呀。我为着这说话太直的性格,常得罪人。其实,你刚才说的互助互利,未尝不可。只不过,是怎样的互助?怎样的互利呢?我贸然答应下来,回去也不好向我哥哥关说的。」
白雪岚不禁失笑,谐趣地问:「这是要问好处吗?第一次见面,又在后花园里罗曼蒂克的散步,对着韩小姐这样的美人,我倒没预备要回答这种利益上的问题呢。」
韩未央亦报以谐趣,半开玩笑地说:「我来之前,哥哥还说了,要不要考虑和白家联姻。我说哎呀,那岂不是骗了人家一个辛苦养成的儿子去。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儿儿女女的取舍,才是最大的利益。换了别的来比,都不值什么了。」
白雪岚只露出英俊迷人的笑容,从从容容地说:「联姻吗?这可不好说,我们家那些堂兄弟,都是很有个性的人,现在婚姻自由,人人平等,未必就肯听家里安排。」
韩未央把美丽的黑眼睛,往他脸上一睇,说:「我很奇怪,你我不过初识,当着我的面,你何必做这番自由宣言?难道你的婚姻和平等,我这一个不熟的外人,还有资格多嘴不成?」
此时,两人已踱到水边。
水上有一个六角亭子,里面摆着石桌石椅,他们便走进去,坐石椅上歇脚。
白雪岚穿着军装,皮带上是很神气地挂着枪套的。
他把枪套打开,将里面的手枪掏出来,放到石桌子上,问韩未央,「韩小姐,你看看,我这把枪如何。」
韩未央脱下蕾丝的长手套,很自然地拿起枪来看看。
蓦地卡一声,把弹夹取下来,朝里面一瞅,又随手装回去,动作很是娴熟。
她把枪口对着亭外,眯起眼看那准星,嘴里评价道:「是好东西,德国货,打得远。」
白雪岚问:「这种好东西,我有两百把,全送给韩小姐,表示一下诚意。你看怎么样?」
韩未央笑着反问:「白总长,你这样,就算是做同盟的诚意吗?」
白雪岚问:「这枪和子弹,都是有钱买不着的宝贝。两百把簇新的,连着我自己枪套里这两把,凑个两百零二,再加四千发子弹,难道我的诚意还不够?」
韩未央把手枪放回桌上,悠悠地说:「若真合作起来,白家那边有个动静,韩家可是要用不少大活人去堵枪眼的。这些宝贝,装备在韩家身上,帮的是白家,你真是会算帐的人。」
白雪岚不在意地说:「我这帐算得不好吗?那当我没说,一笔勾销吧。」
伸手去拿桌上的枪。
韩未央把雪白的一只手,轻轻按在白雪岚手背上,抿着唇笑,「我只说你真会算帐,又没有说你算错了帐,为什么要和女士这样计较。只是我觉得,这帐数字少了点,不是两百零二,该是一个整数。三百手枪,四千发子弹,再加一百把德制MP38冲锋枪,二十箱德制M24手榴弹,二十门布朗德式120毫米迫击炮,那就差不多了。」
等她报完这一串武器单子,白雪岚哑然失笑,说:「我不如把我堂兄卖了给你们韩家,也只有他能值这个数。」
韩未央眼风朝他一扫,看看亭子四处围水,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充满神秘地笑着低语,「那位查特斯先生的货物,我们早看上了,只是他太狡猾,在郊外临时换了车队,竟蒙了我,让他平安入了城。白总长,您捞了这样一笔,既然要做盟友,何不照顾我们一点?我实在没多要,给你留下的,不算少呀。」
白雪岚不惊不疑,淡淡笑道:「你这个罪名,可就栽得我抬不起头了。」
韩未央说:「我这样坦诚,怎么你反而戒备起我来?实不相瞒,那批货太馋人,查特斯先生的洋行,早被我的手下监视起来,只是无法下手。是以你或是你的手下大展身手时,他们倒是瞧见了。请问劫匪都逃进了戒毒院,是怎么回事?你的副官在戒毒院里挡了警察厅的搜查,是怎么回事?还有大兴洋行和广东军的人,都和警察厅咬死了说是海关总署干的劫案,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承认,也没什么。但你究竟对我们两家的同盟,有没有诚意呢?」
说完,把一只雪白玉手,支撑着下巴,充满女性美感地做出一个凝视的造型来,等着他的回答。
白雪岚笑容更盛,觉得这位女子,甚是对他的脾胃,也不再思忖什么了,点头道:「连一位小姐也这般爽利,我一个大男人,还有脸扭扭捏捏吗?好,就按照你的单子给。」
把手往桌面一伸。
韩未央也伸出纤纤玉手,和他紧紧地握了一握。
白雪岚问:「我们这桩联姻,算是下了定礼?」
韩未央答道:「天作之合,同喜同喜。」
两人相视一笑,便都起身,优雅地挽着胳膊,缓缓散步,在月色下回到大厅这一头。
在大厅通往花园的门里,那位西装青年早就站得笔直地等着了,看见他们回来,几大步地走上来。
白雪岚一瞥之间,看他西装下的腰间鼓鼓的,知道是藏了枪的,大概是韩家派来保护韩未央的人,怪不得如此谨慎。
白雪岚往韩未央的手背上绅士地一吻,将她的手臂交到那西装青年手上。
韩未央问:「你连舞也不请我跳一支,这样忙,是急着找什么人吗?是不是你那位穿白西装的帅气副官?」
白雪岚说:「有点公务要他办。」
韩未央说:「这话不老实。你们两个大男人在舞池里跳舞,全大厅的人都看见了,谁心里没有数?我估量着,你这样举动,是不知道给谁做下马威呢。但愿不是给我。」
白雪岚自然不肯承认,应付两句,便离开了。
不料在大厅找了一圈,居然没找到宣怀风,白雪岚四处一看,连孙副官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本来不大着急,这样找而且找不到,难免就心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