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听她问的不是白雪岚,一颗心放了回去,便说:「姐夫似乎清减了,不过我看气色还好,红光满面的。」
宣代云叹道:「那是他今晚喝了几杯,后劲上来了,那脸才有点血色。平时要是不喝酒,大白天里看见,整是青白青白的,不小心还以为见了鬼。」
张妈在一旁劝道:「小姐,你别这样说,让姑爷听见了,他心里不舒服。谁喜欢听自己的太太,说自己活像鬼?说了多少遍,你对姑爷也该温和些。」
宣怀风知道自己姐姐家里向来是不太和睦的,也劝着说:「你这个身子,大概常常会心绪不安的,孕妇脾气暴躁起来,可会很吓人。姐夫他也不容易,要当爸爸了,估计是又激动又紧张。」
张妈说:「可不是。」
宣代云不耐烦地瞪了张妈一眼,又是叹气,对宣怀风说:「我真不知道向谁哭去,和你商量一下心事,倒和张妈一同轰炸起我来,亏我把你看得重,日日夜夜盼着你来瞧瞧我。你只知道我脾气大,你不知道你姐夫,脾气大起来,也不吓死人?」
宣怀风是被夹在中间了,这种夫妻之间的话题,真不好选择立场,只怔怔地微笑。
宣代云说:「知道了,知道了。其实我这段日子,对他不错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半夜做贼去了,总是睡不够,打哈欠,恍恍惚惚的。和他说话,我说十句,他才回一句,没半点机灵。我只担心,是不是外头的狐狸精,把他身子给掏空了。」
宣怀风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问:「姐夫现在,在外头还有人吗?」
宣代云哼道:「我看他一定是有的,说不定还是那个什么绿芙蓉,又或者是新找了一个更新鲜的。只这年宅里一多半的听差,连着司机,都给他打掩护。要让我知道那狐狸精住的地方,瞧我不上门去,抽着她的嘴巴问她话。」
这种家庭内部的纠纷,宣怀风是拿不出什么上佳对策的,只能听宣代云诉了一阵苦,柔和地劝了几句,要姐姐对姐夫和睦一些。
这时月亮从云里出来,大家方把这沉重的话题抛开了,一边吃瓜子一边赏月,复又说说笑笑。
宣代云问:「上次我打电话去,你问白老板要做什么生意,我没告诉你。现在要我把这个谜底揭开吗?」
宣怀风说:「谜底我前两天得解了,还是白云飞亲自告诉我的。他说要做字画装裱生意,对不对?」
宣代云笑道:「正是。我想着他那样有书卷气的人,正该多接触字画纸张。」
宣怀风说:「我也觉得对他很适合。到时候开张了,我们去闹他一闹。」
今晚赏月很好,风轻轻抚着人脸,刚赏时有一点云,很快那云就移到远处去了,只留了又大又圆的华月在天上。
大家抬头看着那月亮,都笑着说几乎能瞧见桂树和月兔的影子了。
宣怀风也含笑看着,忽然想起白雪岚搂着自己跳舞,说那一句「我们要一辈子这样跳舞才好」,倒觉许多心事在肺腑里藏着,柔软地酝酿出一股说不出的香甜来。
又恍惚地想,白雪岚待在白公馆里等他回去,大概也正抬头看着这一轮月亮。
便觉得十分坐不住了。
勉强等月亮上了梢头,宣怀风打个哈欠,装做困乏的模样,对宣代云说:「姐姐,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一早起来做事去。再说,晚上风大容易着凉,姐姐也不要在院里坐太晚。」
宣代云和张妈都说他喝了几杯,该在年宅睡一夜。
宣怀风再三地不肯,终于还是告辞,坐了汽车回家。
到了白公馆,进到屋里,果然白雪岚得了宝贝似的把他抱住了,发泄不满地说:「我这个八月十五过得太可怜了,天底下没人像我这样孤孤单单的,你怎么赔偿我?」
宣怀风赏了那月,心情既美好,又在美好之中,有一丝冷待了爱人的歉意,居然没对白雪岚的话做出反驳,腼腆地笑说:「你要怎么赔偿,那便怎么赔偿罢。你洗澡了没有?不然我先帮你擦个背?」
白雪岚二话不说,抱着他就闯到浴室里去了。
第十章
中秋之后,六方会谈的日子也在眼前了。
白雪岚身负重任,又是白总理的臂膀,整日东奔西走,比往常忙了不止十倍。
宣怀风倒不大理会六方会谈,因为孙副官常常是跟在白雪岚身边去做这些的,宣怀风只是帮忙做一些海关总署相关的公文事件,另一边负责戒毒院,但这两样加起来,也是忙得鸡飞狗走。
只是那个安杰尔·查特斯,自舞会上见了宣怀风,认出他是过去在学校里撩拨过几次而不得手的人,竟不知打了什么主意,拿出拜访的名义,总到宣怀风办事的地方。
宣怀风烦不胜烦,每次看他到戒毒院来,都让承平去打发他,自己避而不见,心里十分地厌恶。
另一边,又派人去打听这远渡重洋而来的不速之客,怎么忽然有了很大的势力。
打听回来,才知道是这安杰尔的母亲去年再婚,嫁了一个颇有财富地位的查特斯先生,是以水涨船高,他姐姐靠着一个有背景的后父,便嫁给了一个外交官,也就是现在的英国大使。
安杰尔·科尔摇身一变,改了名叫安杰尔·查特斯,向母亲要了一大笔钱到中国来做生意。以他姐夫那大使的显赫地位,生意自然也做得顺遂,在中国的地界上,几乎是无往而不利的。
宣怀风知道了这些情况,更不想招惹他,又怕让白雪岚知道他纠缠自己,一时性子毛起来,也不管什么大使小使,恐怕惹出国际性的大祸来。
所以有关安杰尔·查特斯来拜访的事,他都缄默不语,不对白雪岚吐一个字。
护兵们虽然有着监视的任务,但宣怀风在戒毒院做事,每天见的人是很多了,偶尔一个洋人他不爱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就没有报告上去。
这一天宣怀风正在和医生讨论,要一笔经费买一批新式西药回来,只是头疼要去弄一份政府批文,听差忽然过来说:「那位查特斯先生,又来拜访您了,不知道您见不见?」
宣怀风左右一看,偏生承平出去办事了,并不在戒毒院里,皱眉便紧皱起来,叹了一口气。
黄玉珊学校里那白条薪金的纠纷还没有解决,先生们仍是罢课中,她如今是日日都到戒毒院报到了,见着宣怀风烦恼,便说:「哪有这样不识趣的人?都说外国人毛长脸皮厚,果然是的。」
忽见布朗医生一脸微笑,正看着她。
黄玉珊忙笑着道歉,说:「布朗医生,你可是个例外。我无心的,你别在意。」
然后对宣怀风说:「宣先生,我帮你叫他走吧。」
宣怀风正要叫住她,她已经跑出了办公室。
费风笑道:「宣副官,由她去。这女娃娃对洋人,一向是不留情面的,说不定真能让她赶走。唉,其实许多洋人,都是很有道德,很值得人敬重的。外国的东西,也很多是好东西,我们中国人……」
宣怀风忙道:「费医生,这问题请打住。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你答应了不再在戒毒院里,鼓吹这种西洋优胜论的。我不想她去,是怕她对上一个大男人,万一吃了亏,可不好向她哥哥交代。」
费风拿钢笔尾在头上慢慢挠了一挠,说:「放一百个心,她那模样,比十个男人还凶。就在戒毒院里,都是我们的人,吃不着亏的。我们继续研究这西药的批文问题罢。」
黄玉珊到了外头的小客厅去,见到一个穿着高级西装的金发洋人,正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喝听差送的热茶。
黄玉珊问:「你就是那位安杰尔·查特斯先生?」
安杰尔说:「是我。」
黄玉珊微微有些吃惊。
这个洋人,中国话竟说得很地道。
黄玉珊问:「是你要见宣怀风先生吗?」
安杰尔说:「是的。他现在有空吗?」
黄玉珊不回答他这问题,只继续问:「请问你找宣怀风先生,有什么事呢?」
安杰尔把上装里折得很漂亮的白丝绸手绢,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露出一个微笑,说:「我和宣,是在英国读书时的同学。老同学异地重逢,所以来拜访。」
黄玉珊见眼前的洋人英俊是英俊,但瞅着人的眼神,总是叫人不舒服,况且她对宣怀风仰慕得很,既然是宣怀风所厌恶的,那她自然也是厌恶的,对着安杰尔·查特斯,脸色便不太好看,一本正经地说:「不好意思得很,宣先生很忙,他最近都没时间做这种应酬的小事。你要是个吸毒品的,或许还可以见一见他,因为我们戒毒院正缺病人呢。你请回吧。」
把手往外,做了一个请的示意。
安杰尔也猜到这次来是要碰壁,但他这半年在中国,实在过得顺心,看上什么都能手到擒来的,遇到宣怀风这样的,不但没动怒,反而被逗得越发心痒,只以为这是猎物到手前的一种乐趣。
他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放在嘴上,拿出银亮澄澄的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燃了,悠悠吐出一口烟圈,把打火机手上抛上抛下,对黄玉珊说,「这是我们英国的名牌打火机,你没见过吧。我送你玩,好不好?」
黄玉珊哼了一声。
安杰尔问:「你不是学生吗?为什么不去上学?」
黄玉珊问:「谁告诉你我是学生?」
安杰尔把下巴高傲地一扬,调侃着说:「你身上正穿着校服。你是哪一家学校的?」
黄玉珊又哼了一声,瞪着他说:「不干你事。」
安杰尔问:「你多少岁?」
黄玉珊还是说:「不干你事。」
安杰尔一双眼睛,越发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起来。
黄玉珊一个小女孩子,哪受得住被外国男人这样看,顿时就脸红了,想到被洋人看到脸红,又觉得羞耻而愤怒,叫着听差说:「送客!送客了!」
不再和这男人说话,转身就出了小客厅,往走廊那头跑着去了。
◇ ◆ ◇
宣怀风伏案工作,一直忙到下午,忽然觉得腰背发酸,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候才得了一个空,从窗外看出去,松缓劳累的眼睛。
只见天边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角处竹架里攀到墙上去的豆藤,照出几块红金色来,若刚好有人往来经过,皮肤上也印上暖暖的红金色块,一移了方向,那红金色就不见了,再一过去,又出现了,就仿佛红金色的金属片挂在人身上一闪一闪似的。
宣怀风远眺着这景象,倒觉得有些趣味。
想着黄昏在戒毒院里已这样美,若是换到春香公园里,那自然是更美了。
花上一点小钱,雇一条小船,二人湖上泛舟,安安静静地欣赏落日景致,也是一番很好的享受。
他憧憬了片刻,方收这无聊想头。
抬头去看墙上挂钟,已经近六点半了,但桌子上还有一叠文件是要批阅的。
正打算坐回去继续做事,忽然响了两下敲门声,他只以为是听差或别的办事人,随口说了一句,「进来。」
门便被打开了。
一个人大步走进来,绕到办公桌后面,张开手就把他抱住脖子,大亲了一口。
宣怀风抗议地骂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就这样乱来。门都还没关上。」
脖子被咬得发痒,不禁又笑了,用手把男人伸过来的嘴挡到一边,说:「别淘气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得了空?我以为你又要留在总理府吃晚饭。」
白雪岚说:「有件重大的事情要办,抽了身子出来。」
宣怀风问:「什么重要的事?」
白雪岚神秘地一笑,对他说:「这其实也是公务,该当告诉你的。你随我来罢。」
把宣怀风扯着就走。
宣怀风还剩余着工作未完成,不过听白雪岚说是公务,他既然亲自赶来,又特意要带自己去,怕是要紧的,便把剩下的工作先搁在一边,明日再处理,跟着白雪岚上了汽车。
上了车,才发现那前头开汽车的司机,并不是常见的面孔,从后照镜里看见,五官粗犷,眉毛粗黑,像是白雪岚老家过来的人。
汽车也没有往白公馆去,在城里七转八拐,不留神进了一个小巷二层洋楼的后院里。
宣怀风问:「到底是干什么?这样神秘。」
白雪岚笑道:「你先别问,总之是好玩的。」
两人从汽车里下来,看见一个人从楼下迎过来。
原来是孙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