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问:「问清楚了吗?」
孙副官严肃地把头点了一点,说:「这次总算是查到实际的了,那边给的消息,绝不会搞错。就是洪福号上的七十三号箱柜。」
宣怀风只觉得洪福号这名字耳熟,回忆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吃惊。
洪福号,不正是林奇骏家里的船?
宣怀风问:「你们这是要查大兴洋行?」
白雪岚从容得很,先和孙副官说:「既然确定了,你把事情办得漂亮一点。」
孙副官说:「晓得。就办成是随机抽检,先把船在码头扣住,不会打草惊蛇。」
说完,戴上海关军帽,匆匆走了。
白雪岚才把宣怀风带到屋子里,笑着说:「这是我在城里一处产业,平时荒废着。这一次为着保密,才用它一用。」
接着,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套衣服来,给了宣怀风一套,说:「平时都看书上说乾隆皇微服私访。我们今天也玩玩这调调。」
宣怀风看这保密的阵势,心忖道,这大概真的是海关稽查方面的正事了。
他这个人,遇到公务方面的正经差事,历来是把办事放在第一位的,虽然满肚子不解,却是十分沉默地配合,接过去到另一个小房间换上。
换好之后,在蒙了灰的镜里看看自己,模糊瞧见一身灰色中山装,胸前挂着机关证章,典型是海关里下级办事员的普通装束。
再把蓝色呢帽往头上一盖,就很能遮掩面目了。
从小房间出来,白雪岚也已经打扮成差不多的模样,笑着打量他说:「好,好,哪里跑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办事员来。先吃饭罢。」
宣怀风正怀着一腔要秘密办公务的紧张之心,闻言愕然,问:「不是要赶紧去查船吗?怎么还有工夫吃饭?」
白雪岚说:「急什么,好汤要慢熬。我总不能为了办那些杂碎,让我的宝贝挨着饿。」
朝外面打个招呼,却是宋壬精精神神地走了进来。
他也换了一套办事员衣服穿,怀里抱着一大包用油纸包的东西,找了一个干净地方放下,打开油纸来,里面是六个热烘烘的雪白馒头,两只烧得喷香金黄的烧鸡。
宋壬说:「都是好的,可惜总长说要做正经事,不能喝酒。不然下着酒吃更不错。」
宣怀风瞥白雪岚一眼,倒很难想像他一本正经和宋壬叮嘱说不许喝酒的样子,不觉笑了,拿起一个馒头,在嘴里慢慢咀嚼着,问:「有喝的没有?白开水也来一杯吧。」
宋壬说:「后头有一口井,我尝过的,水很甜,我打一桶来。」
便出去打井水。
白雪岚知道宣怀风一向受着上等的家教,也许不习惯这样混吃,不料他竟是不言不语地入乡随俗起来,心里很高兴,笑道:「我们在这满是灰尘的荒僻屋子里,吃二荤铺子里买来的食物,到了将来,大概会是一顿很有趣味的回忆。」
宣怀风说:「和你在一道,做什么都是很有趣味的。」
忽见白雪岚侧过脸,深深地凝视着他,那目光像锤子似的在心尖轻轻一撞,竟有魂摇魄动之感。
便就觉得脸上热热的。
讷讷地想,自己刚才随口一句,只是句大实话,并没有说甜蜜话的意思。
但这样被白雪岚深深一望,仿佛刚才那一句,便成了自己主动说的一句很甜蜜的话了。
虽是误会,却是很美丽的误会。
或者又恰是要这样随心而发,脱口而出,才算是最好的爱人之间的密语。
妙手偶得,浑然天成,说的不正是这个?
等一下就要去办秘密的公务,宣怀风警惕自己是不该乱想的,可越要管住脑子,越是管不住,这控制大脑和情绪奔放之间的拔河,在脑际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竟把他脸上的皮肤也染红了。
白雪岚见他被自己一望,居然到了脸红到脖子的地步,胸膛里都是满满的骄傲感,故意把充满魅力的眼睛在爱人身上缓缓抚摸着,勾着唇角说:「今天的落日真厉害极了,照在人脸上,红霞留到现在还没褪。」
在宣怀风脸上使坏地摸了摸。
又格外宠溺起他来,把烧鸡腿上的肉撕下,一点点地往宣怀风嘴里喂。
宣怀风也不客气,把馒头撕成小块给白雪岚吃。
互喂了几口,因看宋壬送井水过来,宣怀风就和白雪岚停了这惊世骇俗的胡闹。
宣怀风问宋壬,「那你呢?」
宋壬拍着肚子说:「早吃过了。」
退到一边,在露台栏杆上随便坐了等着。
宣怀风和白雪岚两人面对面,一边喝甘甜的井水,一边吃馒头烧鸡,但那烧鸡个头不小,又有两个整只,以白雪岚的食量,吃到一大半,再塞四个大馒头,也就饱了。
宋壬把吃剩的东西仍旧用油纸包了,说:「这还有一只鸡腿,鸡零碎,连着半个馒头。我刚才进来时,见巷口檐下缩着几个小乞丐,都给他们罢。你们贵人是不吃剩东西的,哪知道这些在他们眼里,比得上一顿过年的吃食了。」
便拿起油纸包,走到外头去。
宣怀风感慨道:「宋壬这人看着粗爽,其实心肠很细、很善。只是这年月,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白雪岚说:「好端端地叹什么气?饿死全天下的人,也饿不着你。」
宣怀风反问:「你就笃定能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愁吃穿吗?可不要太拿大了。」
白雪岚笑道:「我没那么无知,起码也知道祸福无常这四个字。但我总不会让你冷着饿着,真要有那么一天走了霉运,我凭着两把枪,当山大王也能给你抢点嚼头回来。」
宣怀风心里感动,却不好意思在脸上露出来,打趣他说:「果然,你是一心要当强盗的了。」
正说着话,孙副官已经回来了,匆匆地走进来,对白雪岚报告道:「已经打点妥当。」
白雪岚立即站起来,说:「那办事吧。」
一起出到楼外,后院里已经停了另一辆半旧不新的汽车,上面印着海关总署的标志,是海关里办事常用的车子,很不起眼。
这是要配合他们现在乔装的办事人员的身份的。
他们连着几个换过打扮的护兵,都挤着上了车。
汽车一路开出去,到了海关专用来放扣押船的北码头。
这时候已经过了八点,天色早黯下来,这里不同别处的码头,是海关的地盘,一到下班的钟点,职员们走了十之八九,只剩巡夜的人,格外安静。
码头上的射灯都大开着,照见的地方投射下一个光灿灿的圆形的圈,照不见的地方,便成了看不见底的黑洞洞,仿佛有什么怪兽匍匐在深处,随时要窜出来择人而噬。
他们坐的汽车是海关办事的车子,直接就让大铁门打开了,驶进到码头里面,已能听见江波拍岸的声音。
众人都下了车。
宣怀风首先瞧见不远的岸边,停着几艘货船,其中一艘特别大,显然是远洋大船。
他心里有些不安,可恨灯光不及,勉强看了好一会,认出船身上油漆的三个中国字,果然是大兴洋行的「洪福号」。
宣怀风对林奇骏,虽断了成为眷侣的想头,但始终存着一份善意,希望大家这友谊,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但他又知道,白雪岚对于林奇骏,总是耿耿于怀的。
对于此刻的事,自己一方面,担心林奇骏要遭海关总署的重重打击,一方面又觉得,大兴洋行如果真有为非作歹,或者夹带走私,应该秉公执法。
他只是不确定。
因为白雪岚这人,要修理起什么人来,那是什么手段都会上的,也不会管什么秉公不秉公。
要说想问清楚,却又担心太关切了,反惹得白雪岚又吃起飞醋,事件反而要恶化。
这几个念头一混,便是一肚子的没底,偏偏嘴上不能问。
宣怀风便打算看着事情要怎么演化。
孙副官指着洪福号说:「就是这一艘了,我们就按照计划的做吧。」
一群人便大模大样地上了船。
被扣留做检查的船,原是有两三个海关总署的士兵看守的,见有人上船,吆喝着问:「站住,干什么的?」
这边早有准备,叫了一个脸生的护兵出面,扮作小官员的模样,朝船栏杆那边说:「海关抽查科的,有证件,你瞧吧。」
把证件递过去。
士兵扫了一下证件,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无疑是自己人了。
这办事员在海关的地位,原就比看门看船的士兵要高级一些,那士兵头子把证件还回来,笑嘻嘻地问:「八点钟都过了,怎么长官还带人来检查?忒辛苦的。」
那护兵倒很会演戏,发着牢骚说:「八点钟,谁不想回家抱老婆。你没听说?最近上头那些新规矩,一下子什么随机,一下子又是什么抽查,还有每个科都有额度。按着规定,一天起码要检八条船,我这一组人,今天还差着一条。如今我们上头这个阎王,做事差那么一点半点也是翻脸不认人的,我怎么能冒这丢饭碗的险。」
士兵附和道:「那是,白总长凶得很。外头看着斯文,一不对着他脾气了,能大嘴巴抽掉人家几颗牙。」
宣怀风不禁悄悄斜过眼,瞅瞅白雪岚。
白雪岚胆子很大,借着光线黯淡,把呢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装做不耐烦似的煽风,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公务员。
演抽查科科长的那人就问:「船上的人员,现在在哪?」
士兵回答说:「都在船上。他们原本在哪里的,就在哪里了。」
科长皱着眉说:「照规定,不是应该关一块的吗?」
士兵笑道:「长官,这船是大兴洋行的,能有什么问题,只是不巧被抽到了,所以暂扣一夜。」
科长说:「话是这么说,只是我们既然来了,事情还是要办好的。在船上四处检查,总撞到他们的人,这有什么意思?你还是照着规矩办罢。快去,别妨碍我们做事。」
士兵听他这样说,自以为心里有数。
这些扣押在码头的船,海关办事员借着检查的名义,常常揩些油水。装的货如果是布匹等粗笨的东西,多半不怎么拿,就等着船主人送点孝敬过来。
可若是装的货,是精致小件的玩意儿,那多半是要趁机挑几件回家的。
大兴洋行的舶来品,常有很精致的小首饰,是以海关的人都喜欢借着机会挑捡一下,林家财大气粗,也很识趣,检查之后少了几件东西,也只算在运输损耗里头。
士兵想着,这一个检查小组,嘴上说是迫于无奈地加夜班,或许是冲着来捞点便宜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士兵自己本身,也早揣了一个小西洋闹钟在身上。
士兵头子便说:「是,那我这就去办。」
领着自己手下两三个人,过去把舱房上下走了一圈,将里头的船长大副并船员通通叫出来,把他们领到一个大房间里,说:「各位,按照海关的规矩,扣留的船上是不许人到处走动的。各位先在这里待一晚,明天你们东家来了,再和海关说。」
船长很惊愕,过来和那士兵头子低语,笑道:「兄弟,我们可是说好的,怎么又变卦了呢?」
他这船一被扣下,就给过孝敬银钱的,目的是为了少受点刁难。
那士兵头子知道他是船长,对他态度也不错,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别担心,上头有人来检查,问为什么不按规矩做,我们也难办。他们常例地检查,不过半个钟头,等他们走了,我就放你们出来。」
话说到这分上,也就无可争持了。
船员们便都老老实实被锁在里头。
白雪岚一行,等船员们都被锁起来,就装模作样地检查起来,在甲板上留了两个人,其余都下到货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