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年亮富的态度,却只是一味地不承认。
宣代云心里生气,却想起弟弟和张妈的劝告,丈夫身体不适,大概也有自己常常吵嘴,让他心情不舒的缘故。
便带着一种为人妻的仁慈,把自己的怒气忍住了,仍是微笑着问,“你是不承认在外头的事吗?那你最近这样的不好的脸色,是怎么一个缘故?外面许多风声,我也是有听说到,说年处长陪着什么莫小姐逛公园,又在洋行买了一对儿的钻石耳环,我可不见你有带钻石耳环回家里来,又送了给谁去?难道那些人都是故意编排陷害你的?”
年亮富把脸沉下来,说,“曾参杀人,三人成虎,我怎么管得着谁故意编排陷害我?”
正说着,一个听差从外头走到饭厅这边,叫着,“先生。”
年亮富把眼往他身上一钉,“什么事?”
恶狠狠的语气,把听差吓了一跳。
听差忙小心地站好了,低声说,“您的电话。”
向年亮富悄悄挤了挤眼睛。
年亮富哼一声,便站了起来。
宣代云未曾放过那听差的一举一动,挤眼的小动作,早被她看在眼里。
她原来是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把好态度坚持到底的,但见丈夫这样铁石一般的心,眼角不禁发热起来,猛地坐直了身子,抬着头拔高声音说,“怎么样?我不就说中了?八九点钟打来的电话,难道也是公务?别以为听差帮你瞒着,我就不知道,那狐狸精打电话到家里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样无法无天!不三不四的女人,居然骑到脖子上来,我再懦弱也不能容忍下去!”
说着就站了起来。
看不出她这样大的肚子,竟也能行动利落。
反而把年亮富一推,自己走出了饭厅,朝着电话间,怒风一般地快步走去。
年亮富被她推到一边,生气归生气,但总不能反推自己未来孩子的妈一把,摸摸鼻子,仍是追在她后头。
等他走进电话间,宣代云已经拿起了话筒,冲着里头颇有杀气地问,“哪一位找年亮富?”
那一头有三四秒没说话。
宣代云眼中含着热泪,痛骂道,“不敢报上姓名吗?难道你也知道羞耻?真是奇哉怪也!”
这时,那话筒的另一边,才传出一把男人的声音来,沙哑地说,“姐姐,不过打个电话找姐夫,怎么就要骂到不知羞耻的程度?”
宣代云浑无准备,倒是非常愕然,“你……你是宣怀抿?不是……”
宣怀抿冷冷地问,“不是什么?”
宣代云弄错了是由,满脸羞愧,烧得拿着话筒的手顿时没了力气。
年亮富本也担心绿芙蓉打来的电话,被太太拿了奸,一看出了大误会,心里畅意得不知怎样形容才好,走上去数落道,“和你怎么说,你都不信,非要自己出个大丑不可。你自己家的弟弟,难道就是你说的红颜知己?妇人!这就是妇人!”
把话筒从宣代云手里夺了。
这时张妈已经听见动静,赶了过来,把头往电话间一探,看宣代云气色不妙,忙闪了进来,叫着,“小姐?小姐?唉呦,这气色可不好,你别干站着了,我扶你回去坐坐。”
宣代云正恨不得有条缝把自己藏起来,便由着张妈把自己搀了出去。
年亮富瞧着她走了,才对着话筒笑道,“三弟吗?你这电话真打得好,再没有比这更妙的。”
宣怀抿的声音却很低沉难听,对他说,“姐夫,我有事请你帮我办一办。”
年亮富一愕,问,“怎么了?”
宣怀抿说,“大兴洋行一艘叫洪福号的船,今天下午被海关随机抽中了,扣下来检查过夜。请姐夫做点调停工作,立即把这船释放。”
年亮富笑道,“这只是小事,交给我罢。明天保管能批出释放的公文来。”
宣怀抿说,“你现在就去办罢。”
年亮富说,“急什……”
还没说完,忽然听见话筒里急促的电流声。
原来宣怀抿说完那一句,竟就这样挂了。
年亮富一腔高兴,倒被他这样不由分说的态度激得一怔,拿着话筒看了看,生出几分恼火来。
心忖,虽拿着你一些好处,那只是给你的面子,想当初你来我家里给我太太送礼,何等谦卑恭维,如今竟这样地不客气起来。
你不过一个杂牌军军长的副官,我还是堂堂海关的处长呢。
论职位,我原比你清贵,若论亲戚上头,我是你姐夫。
怎么你打电话来,不作出求人办事的态度,倒像我的上司这样气指颐使?
哼,那也就别想我帮你办什么事了。
年亮富把电话带着一点怒气挂了,走回自己的书房里,一边走着,一边情不自禁打起哈欠来。
宣代云正在屋里抹眼泪,对张妈说,“我哪里和他拌嘴了?这屋子里头找不着青天,真真冤死我了。刚才你没听见?我是用了多大的耐性,怎样小心地劝他保养身子,我还给他陪着笑脸……”
刚好瞧见年亮富从窗外过去,明知道她就在屋里,却没往这边瞄上一眼。
脸也是阴沉的。
宣代云更是气苦,看着丈夫的身影不见了,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直坠下来。
年亮富回了书房,在椅子上坐了坐,哈欠不断,浑身的疲乏倦怠,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又有一种很难受的痒感,在狠狠烧着心,便坐立不安地思念起那可爱的白面来。
这阵子,他隔一两日,就要和绿芙蓉享受一番。
这白面不但可以卷在烟卷里抽,还可以在锡纸上隔火烧着吸,越用着它,越觉天底下各色滋味,竟不如这白色一味,从前他还说着可以轻松离了它,现在看来,大不容易,实在是太销魂太实在的舒服了。
后又说一个礼拜用一次罢,试了试,才知道是不够的,总要两三日用一次,才算有点意思。
如今的间隔更是渐渐短了。
他就算晚上不在绿芙蓉家过夜,白天也必去一趟,享受白面瘾和美人瘾,双份过瘾的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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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亮富想着想着,更思念起水灵灵的绿芙蓉来,从椅子上起来,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刚出到门外,正好撞见心腹的听差年贵。
年贵先看看周围,才鬼鬼祟祟地向他报告说,“先生,有您的电话。”
年亮富皱眉问,“不会又是宣怀抿那小子吧?”
年贵不知道他和宣怀抿出了什么事故,不过他也不会过问,只摇头,低声说,“是小公馆的。”
这是年亮富最想接的电话,他方才笑了,赶过去电话间里接了,对着话筒说,“难为你想着打电话来,我正想去找你。等着,我这就来了。”
绿芙蓉在电话那一头说,“你先别来,我问你,你有没有去办正经事?”
年亮富问,“什么正经事?”
绿芙蓉说,“宣副官不是给你电话了吗?说什么他要你帮一个忙,你怎么不去办?怪不得他打电话给我,要我催一催你。”
年亮富哼着说,“那个人,你不要和我提他了,真是气人。打一个电话来,要我给他弄一艘被扣下检查的船出来,说要立即办,就把电话挂了。就算是总理,也不会像他这样不客气。我是不会帮他办的,这艘船,由我那些下属公事公办罢。”
绿芙蓉急道,“你这些话,可不糊涂?想我们平日吃的那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他要你帮个忙,你倒好意思摆架子!先不说别的,如今你我是一日都离不了那东西的,倘或他生起气来,再也不给了,那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年亮富笑道,“原来你怕的是这个。你也太没见识了,这些虽不好弄,难道以我的身份,还弄不到手吗?许多人是花钱去买,我连买都不必,处里常有搜查到的,说是要销毁,其实到底销不销,还是我一句话的事。我拿一些回来给你就是了。”
绿芙蓉更是着急,直说,“你糊涂了!你真糊涂了!这个不同那些街上卖的,要是可以买到,我又何必受他控制?哎呀,和你在电话里说不清……”
听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她竟是一边说,一边惊惶得哭起来。
年亮富听得又是心疼,又是糊涂,一个劲劝道,“别哭,哎哎,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我没有不依你的。”
绿芙蓉又抽抽噎噎地说,“再有一层,你想想,东西是他给我的,那船上放着什么,让他这样大动干戈,你难道猜不到?检查不出什么也就算了,要是检查出什么东西来,那是大兴洋行的船,先就攀扯出大兴洋行,或者就攀扯到广东军,接二连三,保不定攀扯到你身上。现在大家是坐着一条船了,你还赌这种小孩子的气。”
这一番话醍醐灌顶,倒把年亮富一身的懒洋洋惊散了。
年亮富凝重起来,说,“你说得很对。这事不能赌气,我还是要走一趟。”
绿芙蓉说,“活祖宗,快去办罢!我今晚也不闭眼了,就在这里等你消息。”
挂了电话。
年亮富原就是披着外套来接电话的,连回屋换衣裳的工夫都省了,匆匆就往大门走,叫人准备好汽车,坐上车就叫着去码头。
那汽车开车之前,循例地响一声喇叭,也是提醒周围人等小心的意思。
夜深人静,喇叭声隔着几道院墙,隐隐得传到年宅里。
宣代云知道他又接了一通电话的,正在屋子里竖着耳朵等,想瞧他说多久的电话才回书房,也不知道打这通电话的,是那抢她丈夫的女人,或又是宣怀抿。
不料年亮富竟是连书房也没回。
宣代云等了半日,不见丈夫从窗户前面经过,忽然又听见一声汽车喇叭响,恍惚接着就是汽车开走的声音。
她怔了怔,心底冰凉凉一片。
只在屋里直着眼发呆。
张妈送了刚熬好的鲤鱼汤过来,对她唤了好几声,她都不应。
张妈看她那样子,害怕起来,把汤放在桌上,赶紧在围裙上把手擦了过来,抓着她的手摇,说,“我的好小姐,你要吓死我了。我的姑奶奶,你不为自己,也为着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天大的气也别往心里去呀。死去的太太在天上看见你这模样,可要怎样的伤心难过。”
宣代云被她摇了几下手,缓缓回过神来,凄然道,“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初我怎样地追求自由恋爱来,满以为有了爱情,虽只是一个小公务员,也一辈子跟着他罢。如今落得这样田地。那爱情一词,原来许不得长远,真是穿肠毒药,是外头五彩斑斓,牙尖见血封喉的蛇……”
终是以泪洗面了。
第二章
洪福号的货仓里,海关一干人等,已取了几个纸盒出来。
打开看,全是满盒的白粉末。
一个跟来的组员看来是有经验的,挑了一点在舌尖尝了尝,往旁边地上轻啐了一口,低声说,“真货,很纯。”
孙副官也叹道,“这些人也太猖狂了。这样一批东西,统共的运进来,不知要害多少国民。该杀。”
白雪岚看似在瞧那箱柜,其实心神没从宣怀风身上挪开半点。
货仓里很暗,除了远处一盏昏黄的几乎无用的吊灯泡外,就靠他们手上几把手电筒。
那手电筒的光是白的,交错集中在箱柜那些纸盒上,宣怀风的半边脸在黑暗里,另半边脸印着手电筒的光,轮廓冰雕一般,雪似的煞白。
那脸上的神情,在诧异的愤怒外,又有一种很重的哀伤。
大概他过去很珍惜的一些东西,就这样被污染坏了。
白雪岚故意带他来亲自瞧瞧林奇骏干的好事,自然藏着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总归是要把林奇骏这情敌在宣怀风的心目中,打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如今见了宣怀风这样的失望难过,却又心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