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摇摇头,低声说,「歇一会就好,我还留着一群学生在教室呢,回去的话,又耽搁他们一堂课。」
晕过去醒过来,精神似乎还好了点,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站起来。
正打算到教室去,教务主任叫住他,「宣教员,你等等。」
宣怀风回过身。
教务主任说,「既然你身体好些了,请你和我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件事,正想和你面谈一下。」
宣怀风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到了主任办公室。
教导主任关起门来,请他坐下,踌躇了一下,对宣怀风露出颇严肃的表情,「宣教员,我请你来,是有一件关乎校誉的事要问你,请你如实作答。」
「什么事?」
「你在课堂上,有没有对学生们说一些不好的话?」
「什么不好的话?」
「你要说实话!」教导主任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学生家长已经告到校长那里去了,还严正声明,如果不处理,还要告到教育部去。我问你,你在课堂上,是不是对着学生们说了什么多的脱光了衣服洗澡的事?」
宣怀风病中脑子本来就不太清楚,听了这个,更是愣了好一会,才问,「什么?什么脱光了衣服洗澡?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那学生的家长,也是有体面的文化人,在国学界有一定威望的。我想他断不至于诬陷人。」教导主任两只眼睛仿佛探照灯似的盯在他脸上,「他说得很明白,你上课时向学生们说不堪入耳的事,他儿子回家都一五一十告诉他了。讲课不讲数学,反而讲什么男人洗澡,还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乱跑。」
宣怀风这才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个。他误会了,我说的只是亚里士多德……」
「那么说你就是确实说了这种话呢?!」教导主任脸色骤变,提起手,似乎要一掌击在桌上表示愤慨痛心,后来又考虑到身为主任的风度,喘了几口粗气,把手收了回来,背在背后。
「主任,这只是一场误会。我说的绝不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不然请那位家长来,我可以亲自解释。」
「上课不好好讲课,说什么洗澡,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跑,还不是不堪入耳?」教导主任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宣教员,若是别的,我还努力为你争取一下。可这事关系学校清誉,实在无能为力。你今天就请回吧,课自然有人替你上。」说完,把脸别到一边。
宣怀风懵懵懂懂的耳边似乎猛然被人放了一个很响的炮仗,整个人都怔了,安安静静的坐着,半天没吭声。
教导主任见他不说话,又把手在半空中摔了一下,「薪金我会叫财务给你算出来的,今天你就领了吧。至于收拾东西,我看你还病着,也不用急。今天先回去,等哪天身体好些了,再过来带回去。对了,我记得谢教员和你是一个会馆的,也可以请他代你收拾了东西带回去。我还有事,要到校长那去一趟。」说完,自顾自的出了办公室。
宣怀风在椅子上呆坐着。
不知多久,才想起不该耗在办公室里。
他站起来,慢慢走回教员室。
教导主任通知了财务给宣怀风结算薪金,小学校里消息比风还快,一下子就在教员中传遍了,几个没上课的教员看见宣怀风进来,都抬头盯着宣怀风看,既有狐疑的,又有怜悯的,还有庆幸自己并非要离开的那个的。
谢才复刚刚下课,在走廊上就得了消息,吃了一大惊,进来教员室把宣怀风拉到一边低声问,「怎么回事?都说你被开除了,不是真的吧?」
宣怀风点点头。
「总要有个缘故吧?」
宣怀风苦涩地笑了笑,「说来话长。」只说了四个字,就没继续往下说。
谢才复见他脸色苍白,连说话都没力气,知道他病上恐怕还带着气恼,发作起来不是好玩的,叹了一口气劝道,「先不要着急,回去休息一下。等病好了再来找主任谈谈,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出到走廊,叫住一个学生,「去,给宣先生在校门口叫辆黄包车。」
又走进来,扶了宣怀风,「来,我送你到校门口去。你今天坐车走,不要再走路了。」
到了门口,那学生真的叫了一辆空黄包车在那等着。
谢才复让宣怀风上了车,站在地上微抬着头和宣怀风说,「会馆里冷冷清清,伙计也不会侍候人,你不是在这里有个姐姐环境不错吗?不如要黄包车把你送她家去?地址是哪里?」
宣怀风立即把沉甸甸的头用力摇了一下。
经过昨天的事,现在去年宅,恐怕不但得不到静养,还要再添一层烦恼。
年亮富要是得不到海关处处长的位置,岂能放过他?必会逼迫他去应酬白雪岚的。
宣怀风既然不肯,谢才复也不好勉强,吩咐了黄包车夫到同仁会馆,还把车钱往下压了一毛钱,这才退开一步,看着黄包车走了。
宣怀风坐在车上,黄包车摇摇晃晃,震得他浑身不舒服,正闭着眼苦熬,车轮好像咯到一块石头,整个黄包车猛地镫了一下。
宣怀风难受得嗯了一声出来。
黄包车夫听见身后有声响,一边继续往前拉,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抱歉啦,先生。这一带,路铺得差劲,到处都是碎石头,是颠了一点。要是平安大道那样的好沥青路,车跑起来就顺畅多了。」
宣怀风一听平安大道四个字,不由自主把眼睛睁开了一丝缝。
大兴洋行……
他身上骤冷骤热,说不出的难受。
这股难受中,又夹着一分不知该到何处去的凄惶,一下子所有的痛苦,都被这车夫几个不经意的字给勾起来了,既不能去姐姐那,又不想回会馆。
他其实是没有自己的家的人。
「车夫,」宣怀风轻轻动了一下唇,「不去同仁会馆了。到……平安大道,大兴洋行吧。」
黄包车把他拉到大兴洋行,宣怀风下车给了钱,抬头想看上面洋行的招牌,脖子刚扬起来,就觉得脑袋一阵发疼,沉重得很,像戴了一个铁帽子似的。
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扶着洋行镏金的大门,静静站着,等这一阵眩晕过去。
站了一会,宣怀风不禁掀着唇,虚弱地苦笑。
在车上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过来,似乎到这里就万事俱定了。但他又过来干什么呢?
这样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连自己看了都受不了,怎么偏要过来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