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钻到被子底下,便「仔细」起来。
如此反复,乐了大半夜。
次日醒来,床边空空的,展露昭又已经不在了,宣怀抿也忍着腰疼背痛爬起来,梳洗换衣服,拿上请柬,坐着汽车去参加同乐会。
白雪岚一夜不眠,看着窗外天色渐蒙,心反而更沉下去半分似的,便和护兵打个招呼,要独自到山上走走。
他从后门子出来,沿青草径往上走。
风从青绿叶子上掠过,再拂过皮肤,倒十分清新舒凉,让人精神一振。
白雪岚像被这好山风增加了一些活力,双足便有力了许多,脚步迈得更大了。
憋着一股劲上了一段,头上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一边喘着气,一边驻足远眺东边,山峦后正升着半轮新日,那光芒不能只用红白形容,咋一看,却是极灿烂的金色,金光照耀下,远处山上一片绿海碧波,活生生的绒织锦绣,近处枝叶芳草,也份外娇绿青翠。
白雪岚看得心怀大开,不自觉把昨晚的愁苦丢开了大半。人生苦短,余生要享受这天地壮阔之美尚怕时间不够用,何必自寻烦恼?
又觉得可惜,要是带了怀风来瞧,说不定能让他有一番惊喜。
他一向不睡懒觉,如果醒了发觉我不在,也不知道是否会为我担心。
要是他担心了,一定会上来找我。
白雪岚一边这样想,一边唇边已经微弯起来。
他存着一点坏心,很想知道宣怀风到底对自己有多少重视,能这样对宣怀风偶尔耍点小孩子的任性,也是非常快乐的一件事。
何况这山上的景致如此清新动人,怀风来了,和自己一同观赏,也是很不错的一个际遇。
因为,他虽然惦记着,却不许自己就此回别墅去。
欣赏了好一会日出,觉得眼睛有些疼了,转头去看四周如荫绿树,忽然瞧见二十多步开外,几丛绿色如撑开的绿绒大阳伞,数不尽的紫红点缀其中,像阳伞上嵌了或红或紫的小宝石。
白雪岚走过去看看,果然,是几株野桑树。
一串串晶莹透亮的桑葚结了满树,从绿叶间密密麻麻的诱人地垂着,半熟的红中带青,已熟的变成紫色,有一种熟得太厉害了,甚至成了暗紫色、紫黑色,里面的果液饱满得仿佛快溢出来。
白雪岚一乐,摘了一颗熟透的放嘴里尝尝。
甜而多汁,很是好吃,便又再摘了一颗。
若是换了常人,既然满树果实,自然只摘紫色、黑色的,又熟又甜。
偏偏白雪岚不是常人,先吃了一颗黑的,便接着吃了一颗青的,在齿间一咬,又酸又涩,舌头竟有点苦酸得发麻。
他吃了这一颗青的,也不以为戒,来了兴致,索性按着顺序,青红、红、紫红、紫色、暗紫色、黑色……一一尝了尝。
忽然心道,原来人情绿树大抵如此,都有一个从酸到甜,由涩到香的过程。
没有这酸涩难忍的初期,又哪里酝酿出最后香甜甘美的果子?
要是只有甜美而无酸涩,反倒不真了。
白雪岚哈地一下,放声而笑,惊得附近在树梢啄食果实的鸟儿簌然展翅高飞。
他一边笑,一边撩起两袖,也不嫌脏,把衬衣下摆用一只手抓了提着边,当个临时的布兜,另一只手在树上来回,采了好些桑葚。
虽说也想让宣怀风常常这由酸到甜的过程,但白雪岚想宣怀风是不能吃酸的,青的只摘了小小的一两串应景,其余都挑熟得暗紫发黑的采。
弄了满满一大捧果实,便带着这战利品沿着来时的小径大步下山。
下到一半的路程,忽然前面树后闪出个人影,正打算迎着面过来的模样。
白雪岚心里乍然一喜,集中眼力往那人一看,脸上骤然沉了,一层失望覆上来。
孙副官也瞧见他从上面下来,一边擦着汗,一边赶过来,笑着说:」您真精神,一早就爬山上了,叫我们好找。」
白雪岚问:」怎么你过来了?宣副官呢?是还没有起床?」
孙副官说:」宣副官早起来了,我到别墅的时候,他正急着要到山上找总长您呢。不过倒是我,自动接过了找您这项任务。」
便把今天同乐会,宣怀风要先去准备的事说了。
白雪岚一听,正是早盼着的,居然不知道就在今天,心里便有些活动了,脸色也比先前的好,微笑道:」今天瞧天气必是极好的,倒很适合办有趣的节目。走,我们也去同乐同乐。」
孙副官笑着建议:」总长,我看,您也得去梳洗一下。」
白雪岚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瞅,可不是。
衬衣下摆兜里装了一堆零碎果子,摘的时候总有不小心,蹭破了皮,果汁流出来,染得白衬衣斑斑点点,有紫有红。
白雪岚呵笑起来,说:」在山上看见,长得很漂亮,颜色好,味道更好,忍不住摘了一些。等洗干净了拿碟子装起来留给怀风,又好看又好吃。」
孙副官啧啧两声,说:」宣副官真真好福气,不过,他也真是不错的,帮总长办事也是尽心尽责。」
白雪岚说:」尽心尽责的时候当然不错,只是一时发起火来,脾气也是吓人的。现在我倒要尽让着他。」
孙副官说:」那是当然的。」
白雪岚故意咦了一声,反问道:」怎么就是当然的?」
孙副官说:」宽容这个词,本来就是上对下的。譬如长辈对下辈,又譬如上司对下属,还譬如,嗯,照顾者和被照顾者。您是上司,宣副官是下属,当然只有您做长官的对他宽容一些,照顾着他的。」
白雪岚不禁失笑:」我算是明白了,你和他一样做副官的,都站一个阵线对付起我来了,先拿这种宽容的道理给我戴一顶大帽子。」
心里渐舒畅起来,和孙副官谈笑着一同下山。
回到别墅,白雪岚把怀里的桑葚都交给了护兵,要护兵在客厅里把一个摆饰用的大琉璃碗装了,放车里带回公馆区。
自己到楼上客房,冲一个澡,清清爽爽地出来。
孙副官正在客厅里等着,见他从楼梯上下来,站起来问:」汽车已经准备好了,您是直接过去会堂?」
白雪岚想着宣怀风那个人的认真个性,既是要上台,自然会好好穿一身,弄得整整齐齐的,以示尊重听客,那个时候,不知道怎生的俊挺漂亮。
因为这个缘故,自己便不能穿得太随便,不然到时候站一块反显得不般配了。
他瞧瞧手腕上簇新的腕表,说:」虽说只是同乐会,政府里的人都要去的,还是回去换一件正经衣裳。可惜这别墅里只放着寻常几套便装,早知道就该也放一些正经场合穿的,也免了跑这一趟。」
孙副官笑道:」这种临时的事,谁想得到呢?枫山的别墅是预备游玩的,所以只预备轻便的衣服。」
想了想,又说:」您是怕换衣服迟了,错过宣副官的表演?这个更不用急,我已经和当总筹划的廖太太说了,我们海关总署的节目,必须要总长到了才开演的。况且,她也说了,梵婀铃是个新鲜玩意儿,政府里会的人可不多,要把这个当压轴呢。」
白雪岚这才放心,坐上轿车和孙副官先一道回了城里的白公馆。
到公馆一问,果然宣怀风已经回来过一趟了,他担心表演迟了到,让海关总署脸面上不好看,因为换好衣服就提着梵婀铃箱子匆匆坐车到会堂去了。
白雪岚把给他报告的听差叫到一边,问:」宣副官走之前,和你留了什么话没有?」
听差说:」他走得急匆匆的,并没有说什么。」
白雪岚问:」什么都没有说吗?」
听差还是摇头:」没有。」
他瞥了白雪岚沉吟的脸一眼,小声问:」总长,是不是宣副官有什么要紧事,他忘了办?」
白雪岚说:」没有,你去吧。」
心底愤愤地一下。
这可恨的人,连叮咛都没有一声,哪怕是一句「如果总长回来了,叫他……」
他出门的时候,自己可是被他关在门外一夜后郁愤地登山未归,也不见他有一分担心。
这么没心没肺。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人气苦也不过自寻烦恼。
为了这个,不去看宣怀风难得的梵婀铃表演,又未免代价过大。
白雪岚只好又问:」宣副官出去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听差年纪只有十七八岁,是最近托了亲戚关系才被招进来当使唤的,听白雪岚问,就说:」穿了一套簇新的白色洋鬼子装,还挂着一条脖子布,看起来很精神爽利呢。」
白雪岚被他逗乐了,笑骂着说:」没见识,你以后这样和来拜访的客人说,连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什么洋鬼子装脖子布,那叫西装领带。」
听差连连点头,自己也笑了,挠着头说:」正是呢,小的也觉得该有一个好听的词,就是刚才你一问,就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白雪岚说:」那就对了,梵婀铃是西洋乐器,该要穿着西洋服装才配得好。」
他便到房间,自己也翻了一套新西装穿上,把领带打得规规矩矩的,脚上蹬一双油光漆亮的皮鞋,领着孙副官坐车往办同乐会的政府会堂上去。
第十四章
这一次的同乐会,果然办得很热闹,光是各位参加筹备委员会的太太们,首先就回家向自己当政府官员的先生募了不少捐,下属们听说上司的太太小姐都这样热心,不免也凑趣搭一份子;因为有公办的名义,各部又少不了拿出一笔公款。如此,左左右右凑起来,倒有一大笔。
白雪岚的轿车进了大会议堂的外墙大门,就看见连外面的绿草地上插了十几把太阳伞,各处飘着彩旗彩绸,另还新搭了一个方形大薄绸棚子,下面放着四五张大长桌,铺了带蕾丝的桌布在上面,摆了许多碟西洋点心,看起来很新鲜好玩。
廖总长因为太太当了同乐会筹备委员会的头儿,自然也要尽一份心力,老早就过来捧场,正和几个老熟人在布置一新的会堂里谈笑,看见白雪岚进来,赶紧过去拉了他,呵呵笑道:」白总长,你总算到了,内子刚刚正念叨呢,生怕你贵人事忙,没空理会这种小事。」
白雪岚还未说话,身后一股香风掠过,原来廖太太远远瞅见他到,也赶着来了,人未站定就笑出声来,说:」赏脸,赏脸。我们还是第一次弄这种西洋的同乐会,我呢,又是被人赶鸭子上架,当了这筹备的会长,不知道到底做得如何,很怕什么都不懂出了丑,正想请教真正去过外国的人呢。白总长,请你评点评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尽管说。」
白雪岚虽然很想早点看见宣怀风,这些官场上的寒暄却不能不做,微微一笑,说:」评点我可不敢。依我实在话说,就是外国主持惯了宴会的贵妇来操办,也只能做到这程度了。」
轻轻一句恭维,廖太太便相当受用了。
她今天穿了一袭绸花旗袍,手里拎个银色时髦小包,脖子上挂一串圆润润的珍珠项链,显然花了不少心思打扮。一边笑,一边打量白雪岚,目光中透出十二分的满意,啧啧道:」您瞧瞧您这一身,笔挺笔挺的,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夸了,真真漂亮。」
又笑吟吟地问:」我这人孤陋寡闻的,也不知道白总长在家乡有夫人没有?」
白雪岚说:」没有的。」
廖太太问:」哎呀,怎么竟然没有?」
廖总长嗔怪他太太道:」你也是的,问出这种古怪的话来。白总长年轻有为,自然也要挑一个称心满意的夫人,好过神仙眷属的时光。既然是挑,总不能不花点时间。何况他又这样年轻,也不愁这个。」
廖太太还是笑吟吟的,只对她的丈夫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愁?就算他不愁,我们既是朋友,也该为他筹划筹划。正巧,我这里有个极好的人选,年纪配得上,家里根基也很好,模样更是一等一的。」
白雪岚听她一副做媒的口吻,已经生了反感,面上仍是很随和地道:」能得廖太太这样夸奖,一定是很难得的。只是我尚未立业,海关这么多事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哪有余力理会别的。对了,我一个副官今天也要表演,该是早就来了,怎么这会子还不见?」说着四处转头张望。
廖太太问:」是不是那位姓宣的拉梵婀铃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