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官说:「总长没说。不过,总长这几天很不高兴,大家都是知道的。因为这件事,他被总理召过去骂了好一顿。据说还有报纸要大肆报导,还编了个题目,说什么海关欺压商行,国际友人义愤出手,幸亏发表前被总理知道了,总理亲自打了一个电话给报纸总编,强把这篇稿子取消掉。不然,又让我们海关出一个大丑。」
宣怀风脸色极难看,沉默听着,后来才低沉地说:「你刚才猜疑,说林奇骏怎么未卜先知,我很疑惑这个。实话告诉你,这出事的前一天,我恰好就在医院里遇见了林奇骏。可林奇骏偏偏又是这一天,就和外国商人签了合同,还弄到了外国商会的公函。但是,我虽和他说过几句话,却绝没有提及海关对大兴洋行的举措……」
话未说完,孙副官就摆了摆手,请他停下。
宣怀风问:「怎么?连你也不信我吗?连我自己都尚且不知你次日要去大兴洋行,我又如何泄露?」
孙副官说:「我当然信任你的。可是,你和我解释,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你的上司,哪有让你解释的资格?倒是你,这样特意地解释给我听,反像我指责过你泄露了什么似的。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冤枉?」
宣怀风听了,只是苦笑。
孙副官说:「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办公务,总有不如意的时候,不可能次次都办得十全十美。」
他笑了笑,又低声说:「宣副官,别怪我交浅言深,你脑子里还是有种数学家的顽固。天底下的事大半都模模糊糊,又不是解数学算式,真的都能算出个六七八九的数字答案来。依我看,这大兴洋行的消息,到底谁泄露的,到底泄露者是有心还是无意,你都不必再理会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倒是总长那边,请你不妨体谅一二。总长这个人的脾气……」
孙副官顿了顿,斟酌片刻,才往下说:「……总长的脾气,我还不太好说。不过我知道,有时候,你是要受点委屈的。」
宣怀风站了好一会,说:「我知道的。」
第四章
向孙副官道扰而出,宣怀风回了小院,默默地坐在房里,手边就摆着那个薄薄的文件袋。
屋子里很冷清。
这里,白雪岚已是多日不曾来了。
风从窗户外吹来,拂过屏风、木桌、绸床单面子,就扬起一阵轻尘似的,被遗忘的寂寞味儿。
现在,这寂寞的味道里,又添了别的东西,掺在一起,不由得人喉间微微发苦。
宣怀风只觉得脑子有些乱。
不是狂风骤雨中闪电雷鸣,树倒枝断的那种乱,而是秋风萧瑟,黑发如丝,不小心黏在半愈合的伤口上,那种纠结中带着一丝微疼的乱。
那半疼半痒、半酸半涩,叫人很是心烦不安。
他把手按在那文件袋上,轻轻地拍了两拍。现在,他算是明白白雪岚天大的怒气是从何而来了,估摸着,白雪岚是认为自己向林奇骏泄露了海关的行动。
可是……
白雪岚,白雪岚。
我宣怀风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公私不分,徇私泄密的小人?
想到这,便感到一股人格被看轻的屈辱。
宣怀风站起身,到柜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有点委屈地慢慢饮着。
凉水滑过喉咙,带着一股惬人的清爽,彷佛把那被误解的委屈过滤了一遍,心底比先前澄清了,他就藉着这个整理思路,回忆那一天和林奇骏的每一句对答。
和林奇骏那一天的相遇,对第二天的查抄到底有没有影响呢?
林奇骏和外国人的参股合同,是早上签的?是晚上签的?是和他见面之前,还是之后?
自己在林奇骏面前,到底有没有露出端倪,给了林奇骏提醒……
宣怀风认真地回忆,那回忆却很不合作,越努力地要想起来,画面却越是模糊,两人的对话他是记得八九分,但当时林奇骏的表情,林奇骏的语气,他都记不清楚了。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被水果刀削了一下的指头,鲜血滴淌下来,弄脏了白云飞的床单。
白床单上沾了血,宛如梅花开在雪地里,很刺眼。
自己怎么那么没用呢?才多久的事,就记不清楚了?
宣怀风把拇指按在太阳穴上,用力揉了揉,像要把记忆从太阳穴里都压榨出来,然后学福尔摩斯,抽丝剥茧找出事实的真相。
可是,他压榨不出。
他怎么知道要记清楚呢?医院里那一段平平无奇,当时也没实实在在用心铭记。
不过是一番探病,不过是和朋友说几句闲话。
早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宣怀风说什么都会认真对待,说一个字,做一个表情,都万分小心,会密切注意林奇骏的一举一动。
可是,他不知道海关第二天会对大兴洋行有行动。
可是,和林奇骏相处的每分每秒,都不如和白雪岚相处那样鲜明,那么让人聚精会神,须臾不忘。
林奇骏和白雪岚不同。
林奇骏是温和,模糊的。
白雪岚,却是那样一个混蛋。
一个活生生,叫人爱,叫人恨的混蛋。
和他在一起,就像与冰火共处,绝不会叫你无聊得打哈欠,总有情绪,总有高兴、愤怒、伤心、无奈、快乐、兴奋……
宣怀风想回忆医院里林奇骏的一言一行,却每每想起了离开医院后的事。
例如,他回到公馆,在书房里和白雪岚说话,白雪岚说要揍人,因为总长大人被自己的下属丢下了一整天。
例如,知道他没吃饭,白雪岚就开始牙痒痒地咬人。
例如,白雪岚忽然翻脸,恶狠狠地把他拉到浴室,拿热水毛巾擦他全身。